徽至堂里的樱桃树,是张映桃嫁进诚毅侯府的那年,她的和她的丈夫齐廷一起种下的。
那时候他们都还那么年轻,她不过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
诚毅侯府里的白幡撤下的时候,也正是樱桃花落的时候。她嫁进诚毅侯府一十二年,如今终于到了她要走的时候了。
她和齐廷,大约能算是青梅竹马。她父亲和婆母是堂兄妹,齐廷是她的表哥,尽管那时候的来往,也并不是非常密切的。
武将人家成婚早,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和她订了亲,她比他小两岁,那时候甚至还没有及笄。
她们这一族的嫡支,武宁侯府里并没有适龄的小姐,只有一个大姐姐,早就已经嫁了出去。可是在她之上,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小娘子,年纪上与齐廷更相配的。
她有一个堂姐,和他同岁,后来嫁去了西北。比她漂亮聪明,也有主意。只可惜她走的太早了些,昭永十年的时候就病逝了,只留下一个女儿。
是她的堂姑姑,也是她的婆母选中了她。她迷迷糊糊的,嫁进来一两年,都还没有想清楚是为什么。
婆母很强势,每日都要她学各种规矩,学与人交际应酬。
她真的不擅长,只是又不敢违逆她的意思,白日里总是做不好,被她毫无感情的目光一望,晚上只能一个人咬着被角偷偷的哭。
她的丈夫是常年不在家的。在西北,在战场上,每年能与她相聚的时候,不过数日。
第二天醒来还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又复一年,她还是做不好。
后来诚毅侯府就败落了。她知道她不该松一口气,可是她的确是有些庆幸的,不用再做自己最讨厌的事情,不用再被婆母那样的眼神望住,夜间不能安眠。
她的丈夫也回来了。只是也不再是从前的他。
从前的他会在樱桃树下舞剑,也会在樱桃成熟的时候,把树上的樱桃摘下来,洗净了递给她,对她说,“樱桃,该吃樱桃了。”
他念她的名字,总是故意要念成“樱桃”,像个孩子似的。
她知道他并不爱她。对她好,只是因为他们毕竟是夫妻,也有兄妹之间的情谊,他从来只把她当妹妹看。
不过她也并不觉得很难过,因为她也只当他是表哥。会在她受了委屈,偷偷的躲起来哭的时候,找到她,往她手里塞一把樱桃。
在她又被婆母的眼神所伤,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他曾经用一首诗来宽慰她。
“有木名樱桃,得地早滋茂。叶密独承日,花繁偏受露。迎风闇摇动,引鸟潜来去。鸟啄子难成,风来枝莫住。低软易攀玩,佳人屡回顾。色求桃李饶,心向松筠妒。好是映墙花,本非当轩树。所以姓萧人,曾为伐樱赋。”
她没有念过什么书,他就一句一句的解释给她听。第二日亲自去了花市,买了几棵樱桃树回来,和她一起种在了徽至堂的院子里。
种了好几棵,只活了一棵下来。年年枝叶繁茂,结出来的樱桃,也一年比一年更甜。
但他们的生活,到底是走了下坡路了。
昭永十年从西北回来,他已经不再健康。她花了很多的心思去照顾他,不过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就像当年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即便他在家的时候很少,他也是很用心安慰她的。西北来的家书,一封一封跋山涉水,都是宽慰她,希望她能活的开心一些。
他们其实都不想争,跟齐建也好,跟齐延也好。纵是争了,也并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婆母,是为了几乎是一个人把她的丈夫带大的婆母。
祖母一直心怀不轨,父亲眼中心里又只有卢氏和卢氏生的孩子,婆母这些年,其实也很辛苦。
他们这么多年没有孩子,并不是因为她的丈夫身体太差了。他当她是妹妹,她当他是兄长,即便夜间同寝,根本就不曾做那样的事,怎么会有孩子。
可是婆母太想要一个孙子了,所以她和他商量来商量去,不得已让她的一个丫鬟做了妾室。
她是不会妒忌的,可要人家好好的的一个姑娘家做了妾室,她和他其实都不忍得。是黄氏自己站出来求了她,说她思慕世子已久,甘愿为妾,她才挑了她的。
可惜她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她们就双双没了性命。常燕君和齐建的心思,实在是太狠毒了。
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好了,婆母总算也不再想着,要他们给她生个孙子的事情,每日里忙着和她一起照顾他。
可是很快,常燕君带来了徐沛柔有娠的消息。她觉得这是件好事,他们夫妻其实都不觉得齐延和徐沛柔很坏,只是站的立场不同而已。
这立场,也是她的婆母强行划定的。齐廷和齐延明明是亲兄弟,都是她的儿子,她却在他们之间硬生生的划出了一道天堑。
齐廷是她的亲生儿子,或许还能明白一两分,她却是从来没有明白过的。糊里糊涂,那就糊里糊涂吧。
便如上次查账的事情,她性子就是这样懦弱,只能是婆母怎样说,她便怎样做。她何尝不像想徐沛柔那样,拿到假的账本,立时便将它丢到湖里去,可是她没有这样的底气。
所以是齐廷去提醒了齐延和徐沛柔,不是为了他们自己。
只是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在这人世间停留太久了,所以想借这一点情分,希望齐延将来成了诚毅侯府的新主人,能待他的母亲尽量好些。
而这一次,婆母显然也不如她和她丈夫一样想。她和常燕君避开她,在惠清堂的内室里商量了半日。
商量了半日,做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那一日婆母回来以后,她的丈夫特意把她支开了,而后和婆母在徽至堂里吵了半日的架。
她也断断续续的听到了一些,手里的一碗药摔在了地上。那一刻她居然没想逃,而是闯进了正房里,她的丈夫站在向来强势的婆母面前,即便病弱,却还是一点气势也没有输。
而后他开始呕血,鲜红的颜色,一口又一口。
她一直看顾着他,一直到他喝了药睡下,她才掩了内室的门出来。
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樱桃树已经开始挂果了,和她一起种了树的人,明年花开的时候,还能不能陪她一起看?
后来她就没有再听婆母的话了。
知道徐沛柔顺利的生了女儿的时候,那天他好像很高兴,夜里和她说了许久的话。说起了他一直深爱着的女子。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有爱慕的女子的,她并不觉得难过,或是伤心。若是当年婆母没有坚持将她娶进来,或许这个女子会成为他的妻子,也把她当妹妹待。
他说她生的很美,善诗词,也从来主意很正,又温柔,又坚定。只是婚事上没有能够如愿,留下一个女儿,早早的过世了。
她也在西北,他去看望过她,她的院子里有一架秋千,她会抱着女儿坐在上面。
说到后来,她猜出来了,原来他喜欢的人,是她的堂姐。她也明白了婆母为什么不曾选了她的堂姐做她的儿媳妇。
她自己性子就那样强势,又怎容得同样性子的儿媳。
其实她知道的,她的堂姐也是同样喜欢着他的,也和他一样温柔,会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往她的手里塞一把樱桃。
她出嫁的时候对她说,“樱桃啊,姐姐要走了,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你不要像姐姐一样,你以后一定要嫁给你喜欢的人。”
姐姐给了她祝福,可惜她也没有做到。张映桃是嫁给了张昳柳喜欢的人。
他真的很好,可是对她而言,只是哥哥的好。
她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也就是他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的时候。这里面,或许也是有因果关系的吧。
齐延的女儿奕姐儿满月的时候,是她自己决定要过去看看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出门,她想替他看看。
她知道他们并不会欢迎她,所以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就走了。
回家的时候,便跟他商量,要给她准备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放在嘉懿堂里。这个爵位最后只能是齐延的,也一定是他的,他们会再搬回嘉懿堂里来。
最后他们在嘉懿堂的院子里立了一架秋千。是张家的昳姐儿喜欢的,齐家的奕姐儿,应该也会喜欢。
他是坐在廊下,陪着她看樱桃花的时候,忽然昏迷的。那一天她居然很平静,他已经没什么牵挂,受了那么久的罪,或许这对于他而言也是解脱。
她按照他的吩咐,派人去把齐延请了过来。
诚毅侯府里的白幡和她身上的孝衣,很快便撤下了。樱桃树才刚开始挂起青青的果。
他为她安排好了去处,像一个哥哥那样。徽至堂里的东西,她没什么想要的,只是麻烦了齐延,帮她找人把这棵樱桃树移栽到了她后来住的地方。
青青的樱桃落尽了,或许有一两年不会再挂红果。但一两年过去,它还会重新枝繁叶茂,挂了满树的果子。
往后她再受了委屈,不会再有人往她手里塞一把樱桃了。所以她会坚强些的,像他一直鼓励她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