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听完,其实并不觉得有多意外。今日的局面几乎和前生一模一样,有所不同的,只是她不再是案板上的那块鱼肉。
今日她才是刀俎。
沛柔还没说话,倒是张氏先对站在一旁的纭春道:“先请这些大夫出去喝茶歇息吧,诊金等会儿由诚毅侯府来出。”
纭春没有理会张氏,只是看了一眼沛柔。
沛柔便对纭春笑了笑,“便按侯夫人说的做吧。娘也是难得关心我们四房。”
纭春应声出去了,亦顺手带上了内室的门。
见那些大夫走远了,张氏便冷声道:“夏氏跪下。”
从沛柔一说要查药开始,张氏便又恢复了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想来是早已经想好,要将夏莹吹推出去做了这替罪羊了。
夏莹吹的样子很冷,方才在太夫人面前有过的一丝愧疚也尽数消散了。她冷漠的看了张氏一眼,提了提裙摆,在太夫人面前跪下,仍然是书香门第出身的优雅姿态。
张氏要她跪下,她跪的却是太夫人。饶是张氏,也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沛柔便轻轻笑了笑,“二嫂和我大姐姐关系最好,曾经也受过我祖母的教导。方才见了祖母不行这样的大礼,怎么忽而又跪下了。”
她伸手去拉夏莹吹,夏莹吹却不动,她也就由着她了。
太夫人开了口,目光越过了跪在她跟前的夏莹吹,“亲家母,还是早些把今日的事情说清楚的好。”
又对陆嬷嬷道:“阿陆,把齐二奶奶扶到一边去,我并不想看见她。”
太夫人平生最恨糊涂人,也最恨痴心妄想的人,今日的夏莹吹,把这两样都占全了。
陆嬷嬷没有伸手,只是冷着脸站到了夏莹吹身旁。夏莹吹没有再坚持,给太夫人磕了个头,跪到了一旁,也仍然没有向着张氏。
张氏便道:“事已至此,夏氏的罪责无可逃脱,她也辩无可辩。我是她的婆母,没有能将她约束好,这是我的过错。”
“今日要如何,便全由太夫人做主吧。”
太夫人冷笑一声,“她是你的儿媳妇,谋害的也是你的亲孙子,轻飘飘一句交给我做主,我又能把她如何?”
“侯夫人若是真的愿意让我来处置,我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内宅的事情也未必就能在内宅止。既然如此,便报官吧。”
张氏的神色一变,又道:“太夫人若是年纪大了,下不了手用内宅的手段处置,那还是把她交给我便是。”
“我从前怜惜她,不过是因为她青年守寡罢了,没想到便将她纵出了这样不该有的心思来。”
太夫人仍然不让,“交给侯夫人处置才是正理,可今日我的孙女受了这样的委屈,诚毅侯府也总该给我们定国公府一个交代才是。”
“她做了这样的事,依侯夫人的意思,应当如何处置?”
张氏先时说将夏莹吹交给太夫人处置,她不愿意,要她自己来处置。如今她要自己处置,太夫人又要步步紧逼的追问,还要以权势威压。
想必张氏心中一定是腻烦的狠了。
等了片刻,张氏才开口,“如此不贤不孝之女,我诚毅侯府也不敢再留了,便一纸休书发还本家,往后由我亲自抚养她的儿子。”
弃卒保帅,这卒原本也是她不要的,真是好算计。
夏莹吹遽然抬起了头,顷刻间眼眶中便盈满了泪水,但她仍然死死咬着唇,直到泪水不会再肆意落下,才开了口。
“敢问娘,媳妇如何不贤不孝了?二郎过世九年,这九年我一直都呆在诚毅侯府中抚养思哥儿,连娘家都很少回去。”
她说到这里,到底是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滴落在沛柔内室绵密的织锦毯上。
“对待公婆祖母,虽说不上殷勤,可晨昏定省也几乎日日没有落下,每有病痛,亦是常常侍奉床前。”
“如何能说的上这四个字?即便今日,我究竟为什么会过来,您心里应当有数才是。”
沛柔没有见过当年夏莹吹和齐廵是如何相处的。可从前生夏莹吹曾和她说过的那些事情来看,他们应该也是十分相爱的。
张氏此举,既要了断她与齐廵的夫妻情分,又要斩断她和思哥儿的母子之情,她又怎么能容忍。
更何况,张氏连齐延的孩子都容不下,又怎么能容得下实际上是与她斗了一辈子的妾室卢氏的亲外孙呢?
思哥儿落到她手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氏却似乎并没有惧意,只是道:“今日是我叫你过来看望徐氏的不错,可你在她的药中下药,难道也是我教你的?”
“思哥儿有你这样一个娘,将来如何还有前程可言。”
此言一出,夏莹吹更是如被抽走了精神一般,瘫软了下去。张氏没有什么事情能拿捏夏莹吹,便只有卑鄙的以她的儿子威胁她。
这招数也实在是太老了,可夏莹吹其实并不惯熟于这些事。她出生于夫妻相得,姐妹友善的翰林之家,哪里懂得内宅斗争之事。
张氏的对手,应该是自己才是。
沛柔便朗声道:“思哥儿的前程,不由二嫂决定,也不由娘来决定。想必如今谁都清楚,诚毅侯府的前程究竟系在谁身上。”
“方才娘说二嫂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心思指的究竟是二嫂不该给我下药,还是二嫂不该起了为思哥儿争爵位的心思?”
“若是这后者,三嫂岂不也是该死,该在这里跪着了?”
沛柔话一说完,除了太夫人,屋内众人的脸色都是数变。
小常氏便道:“乡君这话是何意,今日我不过是担心你,所以才侍奉娘过来照看你而已,这件事又与我何干?”
“乡君满口‘心思’,‘心思’的,你与四弟又存了什么心思?既然对爵位无意,为何不在分家文书上白纸黑字的写出来,也好大家干净。”
沛柔只是冷笑,“三嫂这话说的好生有趣,如今诚毅侯世子的位置是大哥坐着,元放他原本就不是世子,为何要把原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写进分家文书里?”
“此时我叫你跪你不肯跪,待会儿你可不要后悔。连诚毅侯府的事情你尚且不能做主,更何况是这里。”
“我和元放一开始的确没有要抢爵位的意思,可是我瞧着你们一个个争的头破血流,倒忽然觉得有些意思。”
沛柔转过头,对太夫人笑道:“诚毅侯夫人,虽不如国公夫人,听着好像也有几分威风。那我也是您的孙女里最有出息的一个了,您说是不是?”
太夫人对着她慈和的笑,“毕竟也是个世袭的爵位,由你相公这样有为之人坐着,倒也不算是辱没了祖宗威名。”
她们祖孙说的热闹,一回头面对的却是齐家人怨怼的眼神。
张氏的声音中有隐忍的怒气,“世子之位是廷儿的,诚毅侯之位自然也是廷儿的,谁也抢不走。”
沛柔今日就是要挑衅她,她也忍让了她两生了。
“世子要承袭爵位,恐怕侯爷得即刻便过世了才行。大哥的身体究竟如何,娘比我要清楚的多。”
“其实我倒是一直有一个问题要问问娘,同样是您的儿子,为何您对元放便要这样绝情。”
她并不觉得齐延有做错什么。
他从生下来,便被抱到了何氏屋里。他只是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的小婴儿,在哪里成长,他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更何况后来他也是努力过的,在察觉何氏说的话不对的时候,他也曾努力的想要亲近他的生母,得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冷淡的回应。
若他只是不知进取,没有前程的纨绔子弟,恐怕他也并不会为此感到多伤心。求不到母亲的怀抱,他还有很多别的慰藉。
可齐延偏偏不是,他几乎比全燕京所有的世家子弟都要努力,他成了两榜进士,成了威名赫赫的将军,可张氏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从来不会。
即便是她偶然的问候也透着那么几分沛柔都能觉察出来的假,齐延是她的亲生儿子,他怎能不知?
张氏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衣架上,那上面放着齐延最常穿的一件石青色的直缀。
沛柔有时候实在想念他,夜间便把他的衣裳放在枕边,闻着上面淡淡的皂荚香才能入眠。
“亲生儿子又如何,还不是一直在听别人的话。小时候听何氏的教唆,长大了又由妻子摆布,他的事情,我从来都说不上一句话。”
沛柔摇了摇头,“不是您说不上话,是您不肯说。元放他其实一直在祈求您的关爱,只是您也从来都没有给,一点都没有。”
“而过了今日,我们也不会再祈望从您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我从没有如今日一般明白过您对他的心思,幸而他是早已明白了的。”
沛柔一直以为前生她就已经很爱齐延,很了解他了。
可她看见的东西从来都是表面的,他所经受过的那些痛苦于她而言只是故事,她听过了,虽然不会忘,可是也根本没法感同身受。
前生她认识他的时候,那些都是过往的事情了。他已经把所有的痛苦都消弭于无形,努力的云淡风轻,他经历过的事情只存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今生是不同的,在他经历很多痛苦的时候,她从旁观者,一路成为了与他并肩的妻子。
她的确应该感激上天的安排,没有让她今生一开始认识的就是后来这个运筹帷幄,什么事情都能处理的很好的齐延。
只有看过他的冷漠,才能明白他的无助和脆弱。
她也不会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她也可以是他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