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从恪德堂回来,便先去看了织夏。
林霰到底是林霰,吃了他两副药,又兼颂春替织夏仔细的敷了药粉,今日织夏便不再发烧,看起来精神好多了。
颂春原来在屋子里陪着织夏说话,沛柔有事要和织夏说,便嘱咐她先回去休息了。
她要和织夏说的是她的婚事,织夏原来就腼腆,自然是要把人都赶出去才行的。
见颂春出去了,沛柔便替织夏掖了掖被角,“你是替我受苦,我知道的。”
织夏的眼圈顷刻便红了,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沛柔也又有几分难过,“其实你明明就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你随便说一处地方让他们去找就是了,何必都苦苦捱着,还有什么事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么?”
织夏的喉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半晌都没有说出来。
沛柔便在心里叹了口气。织夏的性子就是这样,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总好像没法交心,多说几句话。
沛柔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等着织夏开口。
织夏看了看沛柔,又低下头去,半晌才道:“乡君不喜欢奴婢这性子,奴婢其实都知道的,只是改不了。”
沛柔望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傻丫头,你既然觉得这样好,那便是这样罢了。终究你也不会伴我一辈子,你只要自己过的高兴就好。”
织夏的眼圈更红,断断续续的道:“其实……这些年……奴婢总还是记挂着昭永十三年香山的那件事……”
“奴婢是疑罪未明之人,乡君却……奴婢那日如此,也算是报答了乡君这些年待奴婢的恩情了。”
若是织夏不说,只怕沛柔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还有香山马球场胡服的那件事了。
柯氏和谢氏是没有认的,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找出当年害她的人是谁。
可她自问,若不是有前生的记忆,只怕织夏也和如今的纫冬一样,早已经被她远远地打发出去了。
做奴婢最重要的是忠心,她是居上位者,要处置她们,根本就不需要理由,一点点的疑心就足够。
“不要再想着这件事了,早已经过去了。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做这件事的会是你。”或者是屋内的炭盆烧的有些热,织夏额上有薄汗。
沛柔取出了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了擦,而后继续道:“说起来,你也差不多到了年纪了,纭春嫁了,你也不能一直陪着我,总是要去过自己的日子的。”
织夏看样子是想拒绝,沛柔没让她开口。“你放心,纭春的夫婿是她自己挑的,你也是一样。只别说要一直侍奉我这种傻话就是了。”
织夏便又低了头。
沛柔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织夏的神情。“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个人选。昨夜你昏迷不醒,四爷身边的重乔就在你床前求了我,想让我把你许配给他。”
她才说完,织夏便抬了头,看着沛柔,一副惊讶的神情。
惊讶不能代表愿意,也不能代表不愿意,她要听织夏亲口说。
“我并没有答应。这样的事情,一定是要问过你自己的意见的。所以,你愿不愿意?”
织夏咬着唇,又是许久都没有说话。昨夜她发了高烧,唇上都有些皲裂了,她再一咬,就渗出了一点血珠。
沛柔就起身给她倒了一碗茶,“你不必即刻就回答我,这样的事情是该好好想想的。下午我还有事,便不在这里久留了,让颂春进来陪你。”
“无论如何,你都要先养好身子,听见了?”
织夏接过了茶碗,望着沛柔郑重地点了点头。沛柔便笑了笑,回正房去了。
*
他们要搬出去了,她总要和夏莹吹以及思哥儿好好道个别。用过了午膳,沛柔便和茵陈选了几件颜色素净的首饰出来,准备拿去送给夏莹吹。
也看见了几件颜色鲜亮,却已经不适合她如今戴的珠花送给了茵陈。
一送出去,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好笑起来,她今日这样,倒是像从前太夫人赏首饰给她的时候。
自从上次在感慈寺里和齐延开玩笑,她有时候倒真觉得自己有几分老气横秋,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给思哥儿挑了几本话本。这孩子看起书来很快,每次她送了书给他,下一次去看他,想着他大约没看完,他却又不好意思的找她要新的书了。
沛柔进了庄和堂的时候,夏莹吹正在廊下作画。今日的天气实在很好,她去园子里折了几枝红梅供在白瓷梅瓶里,此刻便是在画这梅花。
“二嫂今日又在作画么?”沛柔笑着进了门,把带过来的礼物随手交给了夏莹吹的侍女。
“四弟妹。”夏莹吹笑了笑,那笑容清淡的像是月下的梅花孤影,“左右无事,见了这梅花开的好,却开不长久,便想将它留在画卷中。”
和前生一样,庄和堂她常常过来,可她总觉得今生夏莹吹待她好像没有前生那样热络了似的。
倒也不是说热络,对于夏莹吹这样如冰似雪的人来说,热络这个词原本就不适合她。
但前生沛柔和他们母子在一起,她能感觉得到,夏莹吹心里也是熨帖的,望着她的眼神总是温柔的。
沛柔便不再和她说话,转而去找坐在一旁拿着一本书在看的思哥儿。
“四叔母过来了,你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思哥儿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正正经经的给她作了揖,“四叔母安好。”
沛柔最喜欢和思哥儿玩笑,见了他这样正经,她就在他原先坐的椅子上坐下来,而后一把把思哥儿抱到了腿上,挠着他的痒。
思哥儿毕竟是小孩子,也知道沛柔的脾性,知道她是和自己玩,也“咯咯咯”地笑起来。沛柔就抢过了他手里的书,“让四叔母看看你在看什么。”
却是一本《左传》。思哥儿还这么小,其实不用这样早就看这些书的。
夏莹吹就看了沛柔一眼,对思哥儿道:“思哥儿,过了年你就有十岁了,还不快从四叔母膝上下来?”
思哥儿听母亲的话,虽然有几分不情愿,还是按着母亲的话做了。
沛柔也有几分没趣,就接过茵陈手里的几本她刚刚找人买来的话本,笑着对思哥儿道:“上次给你的书你看完了没有?你不喜欢我给你讲故事,这里是新的书,你自己看吧。”
夏莹吹闻言就停了笔。思哥儿也忽然紧张起来,在沛柔面前低着头站的笔直。
沛柔正有几分莫名其妙,夏莹吹便开了口。
“乡君往后还是不要再给思哥儿送这些书了。他正是读书知礼的年纪,正该多读些四书五经。总花时间在玩乐上,也不是我们这样人家子弟该做的。”
对沛柔的称呼,一下子又从“四弟妹”变成了生疏的“乡君”。
夏莹吹每说一句话,思哥儿的头就更低一些。沛柔便忍不住想替思哥儿分辨。
“我送给思哥儿的书倒也不全是话本,也有《东京梦华录》这样讲历代风物,或是《蜀中地域志》这样讲本朝地域山川的书籍。”
“思哥儿虽然应该读四书五经,可这些书也能增长见识。他年纪小,没办法行万里路,能看看这些,对他将来也有帮助……”
沛柔还想往下说,抬头便迎上了夏莹吹冰冷的目光。
“思哥儿是我的儿子。”她只说了这一句。
前生的她的确不是这样的。
前生的夏莹吹虽然待人也很疏离,却从没有对她这样冰冷。这中间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导致夏莹吹对她的态度变成了这样?
沛柔和夏莹吹僵持了片刻,忽而听见院门口有动静,居然是齐延回来了。
齐延大步流星地进了院门,跟夏莹吹和思哥儿问过了好,便站到了沛柔身边。
沛柔便问他,“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齐延笑着揽了她的肩膀,“今日无事,又是腊月里,陛下便说让我们这些成婚不久的都先回去陪家里的夫人,我就回来了。”
沛柔就不动声色的挣开了他的手。夏莹吹毕竟是孀居,他们虽然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却也不必在她面前这样亲热。
沛柔便笑着对夏莹吹道:“今日过来也并非无事。我与元放过几日便要搬出去了,想着要和二嫂和思哥儿说一声。”
又转身摸了摸思哥儿的头,对他道:“四叔母和四叔父马上就要搬走了,往后就不住在府里了。思哥儿在庄和堂里要好好读书,听你母亲的话,知道吗?”
齐延的身材高大,挡住了夏莹吹望着思哥儿的视线。思哥儿难得调皮的做了个想哭的表情出来,顷刻间又换成了他此时真正难过的情绪。
“思哥儿知道了。希望四叔母和四叔父一切顺利。”
他这样懂事,沛柔心里反而更是难过不舍。可夏莹吹说的对,他毕竟是她的儿子,她要如何教育,她根本无权干涉。
她也就尽量不露出难过来,对思哥儿做了个鬼脸。
既然话不投机,也没必要多说。沛柔与齐延就与夏莹吹母子道别,转身出了庄和堂。
才一出了门,沛柔便问齐延:“今日到底有没有事,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齐延就牵了她的手,“真的没有事。今上金口玉言,若你不信,自己去樗元殿问他好了。”
又道:“其实我今日回来的还要早,已经去惠清堂将所有要说的事情都和我爹娘说了。也已经问过阿霰,织夏的伤,过了腊月二十六日便能挪动了。”
“那我们就二十七日早上搬家,好不好?”
沛柔先是讶异,而后是全然的欢喜,她和齐延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
齐延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可爱,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好了,别傻笑了,嘉懿堂里的东西那么多,赶紧回去整理吧,不要到时候还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