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还记挂着何太夫人送过来的见面礼的事,回松鹤堂用晚膳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好容易用毕了晚膳,太夫人却说她找二叔父过来有事情说,直接打发了她回碧纱橱里休息。
其实从瑶芳坞里回来时沛柔就已经发现了太夫人的情绪有些低沉,她也隐约能猜到一点原因。
见太夫人要把她打发开她也无法,只得给太夫人行礼而后回了碧纱橱。
要想有贤妇,先要有贤夫。
海柔病成这样,常氏忙里忙外,也不见二叔父着急,何况他已有一个女儿因为这病夭折,他仍然好像并不放在心上似的,怎不令人寒心?太夫人大约是要好好教子了。
时辰尚早,离沛柔平日睡觉还有好一段时间,她就想起白日里何太夫人给的那只玉镯。
她把镯子拿出来仔细在灯下相了相,那手镯是和田碧玉的,通体油绿,光下不透,并不见绺裂、杂质,恐怕还是宫里赏出来的。
何太夫人给自己置办首饰,从来都是不吝啬的。
前生沛柔进了诚毅侯府的门,认亲仪式上她给的见面礼不过是一串粉碧玺的手串。
碧玺以深红色、蓝色、和无色为名贵,粉色的不过是世面上常见的货色。
即便诚毅侯府有几年家计艰难,可有哪里就难到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拿不出来了,不过是不满意沛柔做她最疼爱的孙子的媳妇罢了。
诚毅侯府的太夫人偏心,阖府皆知。侯夫人重长子,太夫人却重幺孙。
太夫人不满出身贵胄的媳妇一进门就独揽了府里的大权,让她摆不了婆婆的威风,等了几年终于等到了机会。
诚毅侯有一房贵妾,先后为他生了两子。
侯夫人又要主持中馈,又要和那小妾斗法,好不容易再次怀了身孕磕磕绊绊才的把第二个孩子生下来。
太夫人虽然没有糊涂到偏心那妾室,可那孩子却被太夫人抱到了屋里用来辖制侯夫人。
明明是亲子却无法亲近,侯夫人的心也就越发偏向长子。
等沛柔嫁进诚毅侯府的时候,世子夫妇没有子女,世子本人又因为在西北战场受的伤没有好好将养,一年里大多的时候都是病怏怏的。
剩下的一个嫡子就是齐延,何太夫人越发得了意,借口世子多病想让齐延承袭爵位,硬生生的要把齐延和他娘逼的成了对家。
侯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喜欢,又怎会喜欢皇家硬塞进来的儿媳妇?何太夫人待她也向来是面甜心苦。
婆媳是天生的对头。
沛柔那时对自己的婚姻原本就不满意,两重婆婆又都是阴阳怪气的,她也不耐烦伺候,有什么都是硬顶了回去,关系自然也是越处越差。
只是如果是那时的何霓云做了何太夫人的孙媳妇,只怕她也并不会太满意。
尝过了富贵的滋味,又怎甘心清贫,齐延是她最喜欢的孙子,她又如何不盼着他能娶一个出身高门,宜室宜家的妻子。
若是性格软弱好拿捏,那就更好了。可惜沛柔和何霓云都不是这样的性子。
今生没有了她横插一脚,若是顺利,或者何霓云真的会成为他的妻子。
到了那时,从小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祖母和自己的妻子有了矛盾,齐延又会站在哪一边呢?
想到何霓云可能会成为他的妻子,她终究还是有些难过,于是便将那镯子收了起来预备以后赏人,又让扬斛早些帮她铺了床,上床休息不提。
太夫人这边却是刚刚将自己的二儿子送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小一直乖巧听话的二郎突然成了这样子。
二郎和大郎之间只隔了一年,过了两年她又有了三郎。
大郎是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不好好教养将来她到地下无颜面对徐家的列祖列宗。
生三郎时她身体不好,三郎小时候也就病病怏怏的,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对三郎也就偏疼了些。
偏巧三郎又会读书,很得他外祖父的喜欢,她不免对他也就更上心了。
二郎那时候在做什么呢,习武不成她觉得还好,兄弟之间隔的太近了,若是两个人又都有才能,只怕将来会有争端。
学文不成她觉得也没关系,他们这样的人家难道真指望着儿孙考个状元回来不成?将来好好的帮着大郎打理家里的庶务也就是了,娶一房好媳妇,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的也就好了。
而后二郎就成了这样。
她很后悔,也想弥补,所以才顺着儿子的喜好,替他求了宣瑞伯老伯爷的嫡女。
都说他们家的闺女生的如花似玉,性格却不太好,她养过女儿,娶进门来把媳妇当女儿一样待,慢慢的教也就是了。
常氏既然生的好,想必二郎也会喜欢她,从而忍让她多一些。
可她低估了常氏的任性,也高估了二郎的耐心。
最后她看着二郎一房一房的纳小妾,和常氏一样傻了眼。
常氏的性格也就越发暴戾,不懂得堵不如疏的道理,把她院里的女子当作屋内随意修理的花草一样对待,若不是有她看着,只怕二郎和她要比如今还更离心离德。
她原本以为常氏也不过是搓摩搓摩她院里的女人,没想到她后来就敢直接要了庶子庶女的命。
更没想到二郎已经冷漠到了这种地步,常氏随便塞给他一个女人,他就能对刚失去他孩子的女人不管不顾,甚至对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孩子的夭折也无动于衷。
和润柔一样,二房的沁柔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既然她不养润柔,也就没有反而把一个庶女抱到屋里养的道理。
那丫头从小就识得大体,从不和人起争端,想事情从来是细心周到,再不要人操心。
又十分的孝顺,哪怕她只是咳了一声沁柔也记得,悄悄地就吩咐了松鹤堂里的人晚膳时上一碗冰糖雪梨汤。
那时候常氏才只得了润柔一个女儿,许久没有动静,自己心里烦躁,就时常拿姨娘和庶女出气。
可常氏再严苛,她也从不抱怨,只是把苦都咽在肚里,努力的在嫡母手下过活。
她的姨娘也是有分寸的人,怕碍了常氏的眼反而害了女儿,等闲不会和女儿有接触。
若不是怕常氏责怪她失礼,沁柔也就不会在听闻浣柔又病下了的时候去梅真堂探病。
那时候府里的人并不知道浣柔是得了水痘,她只是像往常一样起了烧,没人注意到她背上,手臂上已经长出了红疹。
沁柔在梅真堂里坐了一下午,至晚间才回到柏济院里她住的一间小厢房。
第二日日上三竿,常氏见她没来请安,怒气冲冲的要罚她姨娘,才发现这孩子已经高烧烧了半夜了。
然后梅真堂的丫头过来报信,也把大夫带来给她请了脉,才知道沁柔也是患了水痘了。
常氏的心是真狠,以水痘会过人为由把原本照顾她的丫头也带走了,只把她姨娘扔进去照顾她,其实就是把沁柔们母女扔在那等死罢了。
偏偏她一无所觉,以为沁柔毕竟是府里的小姐,常氏就是再心狠,也不敢真要了她的命,应当会好好给沁柔治病的。
等她发觉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沁柔已经再没有可能回来,连她的姨娘也在照顾女儿的时候染上了水痘,最终没能救回来。
这就是她不分嫡庶在每个孙子孙女身边都要放一个松鹤堂里的丫鬟的因由。
也所以她在得知海柔出痘的时候才会那么的慌张。
她害怕是常氏的报应到了,她害怕这报应最后应在了海柔身上。
沁柔是不该死的,没有一个孩子是该死的。
只有菩萨知道她心里到底有多痛。
她不应该怕常氏怪她一碗水端不平就不对沁柔多加关爱的,她不应该怕外面的人说她人老糊涂,纵容儿子宠妾灭妻,还把庶出的孙女当宝似的养在自己屋里的。
就是她偏心又如何,人的心原本就是偏的。
可她终究还是怕,怕有人要对沛柔下手,怕有人去查她生母的身世,所以才要把她养在松鹤堂里,明面上却并不和她多亲近。
柯氏不是常氏那样的糊涂人,可不糊涂的人用起心来才更叫人害怕。
柯氏是续弦。
官宦世家和他们这些勋爵不同,个个都要争上进求富贵,也最重名分。
大郎和永宁郡王的情况不一样,大郎的原配是有儿子留下来的,而且还已经请封了世子。若换做是她,面对这样的情形恐怕也不能心平气和的嫁进来。
可柯太师还是咬着牙辩也不辩,点头让女儿嫁进来了,因为这是皇上的意思。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从,更何况只是嫁个女儿?
柯氏原本已经在和与她们家家世相当的有为少年议亲了,嫁过去便是原配嫡妻。她父亲点了头,焉知她心里就没有怨?
她也曾经去打听过那户人家的子弟。少年举人,意气风发,文采斐然。
若柯氏嫁过去,假以时日,也不愁夫婿不能替她挣一幅凤冠霞帔回来。
就算她再自信自己的大郎是人中龙凤,也得承认若有朝一日,柯氏见那个曾与她议亲的少年的名字高题金榜,回首前尘,检视当下,即便原本没有怨,恐怕也要生出怨来。
她不敢赌,也不能赌。她不能去赌把沛柔交给她抚养会发生什么。
聪明人和糊涂人的区别就在于,聪明人能让你心甘情愿的为她去死。
仙蕙是林家姐姐在那场乱局中活下来的唯一的孩子,沛柔又是仙蕙唯一的一点血脉。
若沛柔有一点闪失,自己还有颜面去地底下见当年的老姐妹吗?
太夫人站在松鹤堂院中,看着碧纱橱里的灯火倏然暗下去。
月光晦暗,推不开笼罩在她周围的沉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