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柔听见齐延说话,一针下错,扎到了自己手上。她就把绣绷放在一边的小机上,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收到了衣袖里。
“你既然看见了,恐怕我说什么,你也都觉得是狡辩,可我也不能不说。今日之事,其实是我故意为之。”
“我知道何霓云的一些事,唯有如此,才能让她下定决心,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情。”
沛柔背对着他,一动也没有动。她已经听他说了太多的话,从不相信到相信,又被今日所见,击碎了她对他全部的信任。
齐延当然也能明白,所以他继续道:“既然你不愿意见到我,那我夜间便在东边歇息。若是被人知道你我新婚不久便分房而睡,终究于你不好。”
沛柔仍然没有动,齐延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内室。
夕阳余晖消逝,沛柔没有唤人进来点灯,独自一人坐在新生的夜色中。她转过身,把桌上的绣绷推开,趴在桌上,渐渐地落下泪来。
她心里很乱,她什么都不愿意相信。
纵使冬日雪地里,她曾经将话与齐延说的那样明白,也以为自己有那样的底气和能力去应付嫁过来以后可能面对的一切。
可那时候,她所设想的情景中,并不包括今日的何霓云。在齐延面前,她根本也如前生一样软弱。她实在害怕极了再遇见前生那样的事情。
齐延说今日下值还有事要做,便去了内院书房用膳。沛柔一个人用完晚膳,觉得有些头晕,身上也有些难受,居然是葵水提前至了。
自从沛柔十三岁来了初葵,向来都是很准时的。她也就觉得越来越累,很早便上床休息了。
她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醒来时却觉得小腹坠坠地疼。
她知道大约是葵水引发的,前生她小产之后,每次行经总是如今日一般令她痛不欲生的。
什么药也无用,只能自己熬着罢了。
她好像又回到了前生许多个无助的夜里,长夜漫漫,没有人会来救她,也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她只能一个人孤独地等待天明。
可天明又如何,还是数不尽的孤寂。
而后她忽然听见了轻轻的推门声。
齐延推门进来,踩在柔软的地衣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沛柔闭上了眼睛,装作并不知道。
齐延在床沿坐下,替她掩了掩被角。
夜色一如他没有进来时的安静。那疼痛却好像越来越剧烈,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流下泪来。
齐延很快地发现了她的不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伸出手去触碰她的额头,“怎么这样烫!绾秋,绾秋快进来!”
齐延把她抱起来,裹在自己怀中。值夜的绾秋匆匆忙忙跑进来,“四爷,乡君,出了什么事?”
“乡君起烧了。书房里有上次林大夫留下的药,其中有一瓶正是退烧的,你仔细看看标签,取热水来化了给乡君服用。”
绾秋忙应了是,自去书房找了药过来。
这边齐延抱着沛柔,温柔地问她,“现在到底觉得怎么样,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齐延的怀抱很柔软,也许是烧的越发厉害,沛柔开始迷迷糊糊的,“小腹疼,没力气。”
“怎么会小腹疼呢?”
正好绾秋进来,闻言便道,“乡君这个月的葵水提前了,或许是这个缘故。”
齐延接过绾秋手里的药,哄着沛柔一口一口喝了。前生喝的药多,她已经很习惯药汁的苦。
见她将一碗药喝完,齐延轻轻地将她放下,让她在床上躺好。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林霰找来,很快便回来。”
骤然离了齐延的怀抱,沛柔扯了他的衣袖不愿让他走,“不要走……你总说让我等你回来……可是你从来没有回来过……”
齐延的心也忽然像是被大石滚过,零碎的不成样子。前生他待她,实在是太不好了。
今生也是他一意孤行,偏要向她证明他对何霓云无心,却又不肯将事情告知她,害得她这样受苦。
齐延将她的手从他衣袖上摘下,握住了她的手,“我很快就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
妙义坊在城东,与诚毅侯府还是有些远。可齐延策马疾行,不过花了半个时辰就把他带到了嘉懿堂里。
林霰给沛柔看了病,挥笔写就了药方,就交给绾秋拿去茶房煎药。
沛柔额上的温度仍旧烫的吓人,已经昏睡了过去。
林霰去东边齐延的屋子歇息,齐延一个人坐在床沿陪着沛柔。
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生了,可是他居然还是犯了这样的错。
他前生就没有喜欢过何霓云,他对她说他对何霓云有意,不过是因为他从沛声那里知道,她讨厌何霓云而已。
他想让她放手,就唯有让她先伤情。
前生的沛柔太执着,待他的心意就像一把烧不尽的野火。可是诚毅侯府落魄,他要走的路又太艰难,她不必和他一起吃苦。
他也根本就没有想清楚,他对沛柔的心意究竟有多深。他原来以为不过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终有一日他的心会坚硬起来。
可没有想到,在他以为她要和景珣定亲,他已经错过了她的时候,在无数个寂寂无名的深夜里,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心中的东流水,其中别意,却比春水更长。
他一直害怕沛柔会知道他也活了两生,所以才一定要先把她最厌恶,也最伤情的事情处理好。
他所知的何霓云的事情,也都是前生所知,所以他才不敢明言。
可若是因此反而伤害了他与沛柔今生的感情,却也实在是得不偿失。
要让何霓云今生也如前世一般行差踏错,至少还要一两个月。可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妻子伤心过这一两个月。
等沛柔醒来,他会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
*
沛柔醒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卯正了。齐延仍坐在她床边,一见她醒来,忙关切道:“烧已经退了,身上可觉得好些?”
沛柔的神志已经清明起来,“快到了上值的时候了,你该出门了。”
“你的身体若是还没有好,我怎能安心出门。”
绾秋又拿了新熬的药进来,齐延便把沛柔扶起来,让她依靠在他怀中,接过了药碗,“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与乡君说。”
绾秋应了是,便躬身退下了。
齐延见她出了门,便道:“‘我没有话要同你说。’你是不是要说这句话?你才刚刚退烧,还是省些力气,好好听我说吧。先把药喝了。”
沛柔身上没有力气,想伸手接了药碗自己喝,齐延却圈着她,不肯让她自己动手。她也只好罢休。
见她将药喝完,齐延拿出帕子来替她擦干净了嘴角的药渍,而后对她道:“昨日我故意如此行事,是为了让何霓云误以为我对她有意。”
听见他这样说,沛柔便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别急,你听我说完。”齐延抱得她又紧了紧,下巴在她的青丝上轻轻摩挲。
“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知道何霓云与我三哥私底下有些不清不楚。只是她见我如今中了进士,又得了一点今上的恩眷,所以不肯对我死心罢了。”
“如今她是罪臣之女,即便出嫁,也不可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
“与其去了一般人家做正室,还不如留在诚毅侯府里,至少太夫人是她姑祖母,她又向来觉得我对她有意。挑拨的你我不和,她或许就能有机会。”
“何霓云心气高,自然不愿委身于我那无功名无爵位的三哥,可我三哥也不可能轻易放手。若是长期不能得手,他一定会再想办法的。”
“若有这一日,我便算是清白了。”
沛柔听完,也只是信了一半。
齐建是什么样的人,前生她在齐家,是很清楚的。那时候齐延出征蜀中,她在府里遇见齐建,他也曾与她说过许多混账不该说的话。
可何霓云原本是不必留在诚毅侯府里的。
“何焱的事情,原本可以再晚一些的。”齐延若是真的讨厌她,大可以等她成了三皇子妃之后,再让她狠狠地从云端上跌下来。
她曾经写信问过林霰,何焱的境况其实一直不错,入狱之前的那段时间,齐延将他打发出了燕京,没有再让他替何焱看病,这就是齐延要他在那时死。
“你知道何霓云何以成为三皇子妃的么?”
齐延将沛柔身上滑落的锦被又往上拉一拉,“是因为何焱答应三皇子,可以替他将四川总督曹潺拉拢过来。”
“自从何焱重病,朝不保夕,他就越发地开始为何家人的今后打算。”
“拉拢赵家不成,他害怕自己死后,何家人无人庇护,所以才要三皇子娶何霓云为妻。四川总督的效忠,便是何霓云的嫁妆。”
“燕梁八大地域总督,几乎都各为其主,好拉拢一些的,也只有曾经是何焱学生的曹潺。”
“可是三皇子和何焱都不知道,这个曹潺,根本也就是个废物,把他笼络过来,只会加深今上对三皇子的疑心与忌惮。”
“既然四川总督已经站到了三皇子那边,不如让何霓云让一让位置,让他们站的更紧密些。”
四川总督之女曹氏,前几日也已经嫁入了三皇子府。
“何焱坏事做尽,让他多活了这几个月,已经算是足够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