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是中秋,沛柔也要按品级大妆,而后跟着太夫人、柯氏以及大嫂陆氏一起进宫赴宴。
今年西北有战事,所以今上并不曾去行宫避暑。
从十三岁得了这个乡君的封诰以后,每逢佳节都要进宫,她已经很习惯了。
她毕竟是乡君,不是外命妇,也有很多繁琐的礼节不必去行。跟着太夫人拜见过皇后、太后,她就可以往贞静公主的明瑟殿去躲一躲清闲了。
本来倒是还要拜见太子妃的,只是因太子妃还在月子中,所以不好叨扰。
沛柔一踏进明瑟殿,先看见两只老猫在廊下晒太阳。看见她过来,理也不理,只是翻了个身,把肚皮翻过来继续晒太阳。
沛柔站在廊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进去陪贞静公主了。
贞静公主正在作画,见她进来,立即就笑着招呼她,“沛娘,你快过来帮本宫看看,本宫的芍药画的如何?”
沛柔看了一会儿,便如实道:“公主画的芍药,倒是和臣女弹的《春江花月夜》差不多。”
琵琶曲里她弹的最好的是《昭君怨》,因为只有这首曲子,是她最情真意切的。
也是贞静公主说,学这些原来是为了取乐的,她却一出手就是哀怨之曲,这样不好。所以她才找宫中的女官另学了《春江花月夜》。
贞静公主闻言,就停了笔,笑着道:“本宫才不听你的,本宫觉得好就是好。听你夸人一句,真比登天还难。”
说着就把这幅画举起来,展平了,又细细观赏了一会儿,才吩咐朱檀:“姑姑去让人帮本宫把这幅画裱起来。”
朱檀接过来一看,便道:“这几个月来,公主怎么净爱画芍药了。”
贞静公主正在净手,“本宫觉得芍药花好看,自然就爱画芍药花了。今日姑姑怎么这么多话,当心今晚没有桂花酒喝。”
听完朱檀的话,沛柔倒是心中一动,只恍若未觉,等着公主净完手过来。
贞静公主在窗边坐下,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东宫看看皇嫂和凊哥儿吧。”
嘉娘的孩子取了名字叫景凊,语出《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
是太子自己取的名字,今上也很喜欢。
沛柔也很喜欢这样小小的奶娃娃,定国公府里松哥儿和松姐儿出生的时候,每隔一两天,她总要去润声夫妻住的桂馥堂或者二房夫妻住的榆音堂转转。
她就和贞静公主一同往东宫去了。
太子陪着今上在前朝与大臣们说话,正殿里只有嘉娘和凊哥儿。
此时凊哥儿刚好醒了,才十几天大的奶娃娃,睁着眼睛四处看。不一会儿却突然哭起来,把殿中人都弄得手忙脚乱的。
嘉娘是有子万事足,看自己的儿子觉得什么都好,也不再像前几个月时那样每天提心掉胆,即便是笑,眉宇中也有止不住的忧愁了。
她很羡慕嘉娘,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嘉娘见她望着凊哥儿一脸艳羡,便笑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你也不必如此羡慕,再过一两年,自己也就是做娘的人了。”
沛柔还以为她不过是随口一说,毕竟自己也到了年纪了,嘉娘却继续道:“这几日,有个人一直在东宫的书房里转悠。”
“还拜托太子给我传话,若是你来了,怎么着也要告诉他一声。好不容易今日你来了,又是中秋佳节,不如过去见见?”
她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嘉娘说的是谁。
她认识的人里面,能在东宫的书房里转悠的,也只有柯明叙了。
那日太夫人套出了她的话来,第二日就给柯家回了信。她也在那天下午就收到了柯明叙的回信,他说他实在觉得很高兴。
不过他毕竟还没有进士的功名,等他金榜题名之后,才会来定国公府提亲。
这样也好,沛柔反而松了一口气。
沛柔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如今他们也算是有口头婚约,私下见面恐有不妥。
柯明叙是君子,这大约也就是他没有给自己写信,光明正大地约自己出门相见的原因。
可转念一想,她还没有问过,为什么他祖父柯太师会突然给父亲写信,想要替她替求娶自己。
往后他们要做夫妻,有些事还是早些问清楚比较好。
于是便落落大方地点了头,“不知道东宫的书房在哪里,臣女过去与柯表哥见面又方不方便,还请姐姐指派一个熟路的小宫女给我。”
嘉娘就笑话她:“平日里都是个矜持的淑女,没想到谈到心上人,也是这么急不可耐。”
若说心上人,柯明叙大约也不是。她只是觉得往后做夫妻,他比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强一些而已。
“原来以为姐姐是生长在深山雪原上的一枝梅花,却原来冰雪也可以被消融,梅花亦可以笑春风。”
许侧妃已去,往后不会再成为她与太子之间的阻碍。
嘉娘有些不好意思,就唤过照水来,让她指一个此时无事的小宫女送沛柔去东宫的书房,“书房后面恰好有一片桂花林,你们可以在那里说话。”
东宫的书房,离嘉娘住的正殿也并没有很远,柯明叙已经收到了消息,会直接在桂花林里等她。
东宫其实并不算很大的宫殿,桂花林与熙和园的九里香自然不能相比,不过也算是很广阔了。
沛柔站在桂花林外,一身青衣的柯明叙正站在林中一棵桂花树下,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仰着头观花。
沛柔进宫早,此时也不过是朝阳初盛的时候,日光洒在柯明叙如玉的脸庞上,让他看起来如谪仙一般。
若是单论俊朗,即便是齐延也无法与他相比。
这样美好的少年,往后会成为她的丈夫。沛柔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不愿打搅此刻的安宁。
还是柯明叙先发现了她,“沛娘。”
他不再唤她“五表妹”,朝着她笑意温和地走过来。
她也坚定了自己的心,朝着柯明叙走过去。
两个人都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还是沛柔先问他:“似乎从来不知道柯表哥的表字是什么,似乎也从未听柯表哥以表字自称。”
前生她和齐延成婚之后,就是喊他的表字的。
柯明叙和沛柔并肩在桂花林里散步,“我并没有字。早年间也曾想让老师帮忙取字,老师却说‘明叙’二字已经极好,何必再要表字,因此就没有再取。”
沛柔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林中花香馥郁,就连柯明叙身上的松柏气息都被冲淡了许多。
“我原来以为你会怪我莽撞,贸贸然让祖父写信给你父亲。其实并非如此,原是我与祖父约定,若是我下一科能够得中,他就会替我求娶你为妻。”
当时她听到柯明叙为了准备科举,在家中温书,几乎连门都不出的时候就有些奇怪。以他的学问,根本就不必如此紧张才是。
却没想到,居然也是为了她。
“祖父此举,我原先并不知情,他这样做,大约是为了安我的心吧。沛娘,你不知道,在收到你祖母的回信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那一个晚上我都没有能够睡着,我望着明月,又觉得明月是你。我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柯明叙的表白,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心中的不安,甚至比十五岁那年她收到柯明叙兰花的上巳节时更甚。
明明她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明明她已经开始接受以后做他的妻子。
见沛柔没有说话,柯明叙望着她,“沛娘,你怎么了?”
她觉得她应该据实以告,“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值得柯表哥这样的喜爱。有时候会觉得有些惶恐。”
柯明叙静了片刻,而后使她面对着他,他的笑容永远都是温柔的,“你与我是平等的,你我的选择也是。”
“或许此刻我对你的情意远比你之于我更深,可这也并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为此而感到愧疚。”
沛柔望着他的眼睛,渐渐地又觉得有了一些力量。她既然已经做过了选择,就不应该继续踌躇下去。
“从前我以为我的婚姻并不会由自己做主,心中也的确有所挂碍,所以不敢轻易承诺。可那日祖母说,我只要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就好。”
“一年多过去,挂碍也不再是挂碍。既是如此,我只等着柯表哥翩翩马蹄疾的那一天。”
若徐家能在将来的储位之争中全身而退,外祖父一家也能沉冤得雪,那她或许可以跟着柯明叙外放,到燕京以外的地方去生活,也许会是江南。
一丛牡丹,几树海棠,数株红枫就好。
他们又寂然漫步了许久,柯明叙对她说,“今夜月圆,虽然能与沛娘你共一轮明月,却不能横琴当月,压酒于桂花树下,实在是很可惜。”
她应该说,他们往后的日子会很长。
可是她却忽然想起了上元时,与她在皎皎明月下共泛一叶小舟的齐延。
今夜之月,她大约不会留心细赏,因为她早已经与齐延一同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