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是上巳节,燕梁的年轻男女年满十五,就可以在这日出门往灞水边去踏青游玩。
古来就有折兰赠与心上人的习俗,所以这一日,也是情人相会之日。
去年的上巳节海柔虽然已经满了十五,这一日却也并没有出门。
虽然嘴上说着是沛柔年纪未到不能陪她去,实际上沛柔却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她的心上人不在燕京罢了。
万长风去年年初就被万将军送到了西北。
虽然昭永十五年贞惠公主已经往敕勒和亲,两族停了战火,可敕勒是狼的后人,他们血液中的野性永不可能被驯服。
所以万老将军的营帐仍然驻扎在斡水河畔,兵士也仍然勤加演练,以备不时之需。
今年是昭永十六年,连沛柔也上了十五岁,很快要举办及笄礼了。
去年腊月里万长风从西北回来,就没有再往西北去。
他祖母江老夫人自去年腊月起便身体不适,几番凶险,隐隐有了下世的光景。
幸而今年天气和暖,过了二月,江老夫人也就渐渐好起来了。不然今日瑜娘和万长风也就没有出来游玩的心思了。
今日沛柔和海柔一起出门,倒多半是成全海柔的心思。
她与万长风私下有没有通信她不知道,可他们的确是有数月未见了。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又怎能不一诉相思意。
沛柔就只和瑜娘在灞水边散步闲聊。
“昭永十年元俪皇后仙去之后,宫中就再没办过春宴,若不是这样,今日我还真没有时间出来。”
瑜娘便笑道:“乡君平日事忙,自然和我们这些普通小民是不同的。”
沛柔笑着嗔了她一眼,“这个封号得了,好处也就是每年多些粮米,可坏处真是数不尽的多。”
“年节下要进宫也就罢了,也只是早起折腾,倒是平白被不少人打趣,害得这几年我的面皮都厚了几分。”
“就没见过如你一般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瑜娘就拉着沛柔的手,让她面对着自己,“让我好生瞧瞧,你这脸皮究竟有多厚了?”
沛柔今生也不太爱用脂粉,只是肤色太白,才要点一些胭脂在唇上。
此时正是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华,细细看来,只觉发如绿云,肤如凝脂,眉如翠羽,颜如舜华。端的是倾城国色。
瑜娘便笑,“哎呀,往后再也不这样看你了,越看越自惭形秽。”
“姐姐太自谦了。”
瑜娘身上自有的生机与活力,也并不是她能比拟的。
正说着,就见景珣骑马往她们这边过来,身后也还另外跟着一匹马。看来这是要把瑜娘给带走了。
果然没过多久,景珣就来到她们身前。
极其敷衍地和沛柔打过了招呼,就向着瑜娘道:“今日难得出门,怎能不骑马,这两匹都是我父亲从关外买回来的良驹,要不要试试。”
瑜娘是个“马来疯”,若只是个景珣,她恐怕也未必有多心动。但有良驹,她实在也很难抵抗这种诱惑。
正在踌躇间,沛柔见她实在想去,也就道:“瑜娘姐姐若是想去只管去就是了。我一个人并不妨事,再过不多久,三姐姐也就过来了。”
自从春宴那次景珣和瑜娘比剑输给了瑜娘之后,听郡王妃说,这几年他也有勤加练习,不再似从前游手好闲了。
若不是知道他有变好,她今日就是当着景珣的面撒娇撒痴也绝无可能允许瑜娘跟着他去的。
瑜娘看了她一眼:“那你一个人小心些,别离人群太远,我就试试这马,很快就回来陪你。”
说完便上了马。
景珣坐在马上对着沛柔笑道:“五表妹,今日多谢你。明日我就让人买了玉炉芳新出的‘寒烟翠’送到外祖母府上。”
沛柔就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倒好像她是为了帮他把瑜娘卖了似的。她明明只是为了瑜娘高兴。
眼见着两人两骑逐渐远去,沛柔的心也逐渐宁静下来。
春草盈盈,碧波含翠,灞水边三月的风景从来都是很好的。
只是她原来还以为,她今生也不会再在上巳节时踏足这里。
她沿着河边赏景,走了未有多久,就见柯明叙在朝她走来,迎面是一阵松柏的清冽香气。
“柯表哥,许久不见了。”
柯明叙的出现总是让人有春风拂面之感,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欢喜。
今日他也如寻常一般装束,雪青色的直缀,袍角绣着应景的兰草。
腰间挂着一块上好的白玉镂雕孔雀衔花佩,如同他本人一般温润。除此之外并无装饰,只另在衣襟上别了一支春兰。
柯明叙对着她笑了笑,而后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温柔地为她披上。
“春寒露重,虽然此时天气还好,也该注意添衣才是。”
那披风的重量压在她肩上,还有柯明叙未散的体温。
她看了一眼那披风,只觉得十分眼熟,“这是上次马球会上柯表哥借我的那件披风吧?没想到表哥居然还留着。”
上次她回了香山别院,就让人清洗了,送到了柯太师府去。
柯明叙的笑意就更温柔了几分,“是,正是上次那件,五表妹也还记得。这件披风也是我的爱物,不过两三年间,怎会舍得丢弃。”
他们一起沿着灞河散步。春风多情,流连世间,这件披风的确为她驱散了不少寒意。
沛柔就和他闲话:“今日柯表姐可曾和表哥一起出门?倒是没有见到她。”
柯明叙答:“今日碧娘是与我一同出的门。此时应当与她的好友在一起一同赏春,近年来她交游颇广,倒也不知道此时她与谁在一起。”
前生柯明碧嫁给了景珣。那时于景珣而言,他心中并没有深爱之人。娶个怎样的妻子,不过任凭他父母永宁郡王夫妻高兴罢了。
柯明碧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符号,可有可无。
可今生不同,宗室的纨绔子弟已经对将门之女动了心,想必不会再任由永宁郡王夫妻替他安排婚事。
那柯明碧最后又会做了哪家妇呢?
沛柔又想起柯明叙,他今年已经二十有一。若是前生,他应当早就和英国公府的段六娘订婚了才是,今生却也一直没有听说。
沛柔便笑道:“早在昭永十一年柯表哥就已经中了举人了,这些年却似乎没听见你再下场,下一科柯表哥可要去试试身手?”
十六岁的少年举人,又是当科的解元,满燕梁也找不出几个。难怪前生燕京少女都为他如此着迷。
“老师说与功名学问相比,还是为人处世更重要,我也深以为然。”
“所以这几年仍然跟着老师在各处行走,体验世情百态,颇有收获。要想做得好文章,也先要人情练达,我还想再历练几年。”
柯明叙前生既然能得状元,学问自然是很好的,如今下场,随意考个两榜进士回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十几二十岁的年轻进士,就更比解元难得了。
他能不为虚名所累,转去体察世情,将来为官,想必也定然是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段露心能嫁给他,也实在是羡煞众人的好福气。
“我之前听闻柯表哥正在和英国公府的小姐议亲,不知进展如何了?若事情定下来,我也好跟着母亲去讨一杯喜酒喝。”
柯明叙面上就现出了讶然之色,而后道:“不瞒五表妹。前两年家中祖父倒的确有此意,可是我也早早就推却了,后来这件事也就不曾再提。”
“我曾和祖父促膝长谈了一次,祖父也答应我,将来可以自己择一位合心意的妻子。”
听了他的话,沛柔很惊讶。前生他和段露心是定下了亲事的。
却也隐隐有预感,她不愿再听柯明叙说下去,想找了别的话题来说。柯明叙却没有给她机会,径自说了下去。
“我不愿过早成婚,是不想两相耽误。如今我身上也不过只有举人功名,若是屡试不第,恐怕家中人会因此失望,觉得我不是良配。”
“况且这几年我跟着老师漂泊不定,没有妻室,反而能自在些。我也明白女儿家为人妇不易,若丈夫不在,只会更加艰难。”
柯明叙把目光落在沛柔身上。“此外,或许段家六娘很好,可我心中却早有想以之为妻的女子。”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每逢远游,远道绵绵,唯思寒暖不定,她可知珍重添衣?”
他爱惜地把自己衣襟上的春兰摘下,而后耐心地别在了沛柔的衣襟上。
沛柔的预感并没有错。在这个时刻,她忽然想起了前生的齐延。
若心中已有一人,又怎能再接受其他人,那时候是她太过强求了。
她只是笑了笑,而后取下了那支春兰,插进了自己发间。只有将兰草佩于衣襟之上,才算是接受了他的情意。
“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劳而改节。”
“这句话赞柯表哥倒是正合适,可沛柔蒲柳之姿,不敢当兰麝之性。”
“柯表哥既然将它赠予我,我也就将它收下。”
她并非是丝毫没有动心的,可那也只是动心而已。
“柯表哥心中有一女子,我心中却有一大事。不敢凭空许诺,将来徒生遗恨。”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情,我也没法据实以告,希望柯表哥能谅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