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小辈们给太夫人和各位长辈拜完年,再将宫中贵人所赐之物分送各房,已经近了丑正。
小辈们困倦已极,就连海柔和沛声这两个最爱闹腾的此时也支撑不住,依偎在父母怀里出了松鹤堂。
四叔母郭氏强撑着行完了礼,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太夫人不由有些担心,临时让两个小丫鬟又去库房里找了些上好的药材包了送到四房居住的枫晚堂里。
太夫人和家里有诰命在身的女眷天不亮就都要进宫去请安,寅正便要按品大妆,这样看来,郭氏身上没有诰命倒也算是件幸事。
因为太夫人天不亮就出了门,又在宫里被贵人留下说话,回来时沛柔早已歇下,初一一整日沛柔几乎都没有见到太夫人。
初二那日在宴息室里沛柔就在太夫人怀里赖了一天。
等到初三,是姑奶奶回门的日子,柯氏、二叔母常氏和四叔母郭氏的娘家都在京里,只有三叔母杨氏出身济宁望族,娘家并无人在京,因此在家帮着太夫人待客。
姑奶奶回门都是要带着儿女的,可闵氏夫人的孝期未过,做儿女的也不好随意走动,因此只有父亲陪着柯氏去了柯太师府。
前生沛柔就很不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外祖父家。
柯家的人满口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可沛柔却直觉不是这样。
要说相处,她只和柯氏大哥的女儿柯明碧有交往,她总是笑脸迎人,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使她改变颜色似的。
这样的人像一口深井,露在外头的只有碧绿的一汪,不知道它究竟深几何,清几许。沛柔几乎是有些本能的害怕她。
国公府嫡支向来女儿少。沛柔祖父那一辈只有徐太贵妃一个嫡女,没有庶女。而父亲这一辈却只有一个庶女。
今日回来国公府的,就只有沛柔唯一的亲姑姑永宁郡王妃徐效媛。
她的母亲是太夫人的陪嫁丫鬟,生下她不久就因病过世了,她是在太夫人正院里长起来的,太夫人对她向来是视如己出,和嫡小姐也差不了多少。
永宁郡王原配王妃过世的早,也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因为父亲和永宁郡王交好,在一次春宴上偶然见到了她做的诗词,便决定要求娶她为继妃。这在当时听说也是一段佳话。
说起来永宁郡王的原配王妃正是柯氏的亲姐姐。
燕梁规矩,继室在原配面前是要执妾礼的,或许是因为这个,她在柯氏面前总有几分不自在,两人走的并不亲近。
等各房来松鹤堂向太夫人辞行后不久,就见三叔父夫妇陪着一位花信妇人和一个青年男子进了松鹤堂正房。
沛柔正被太夫人指点着描红,一抬头那妇人和男人已经在太夫人面前站定给太夫人行礼。
他们二人虽然站在一起,瞧着却并无丝毫夫妻之间的亲近之意。
妇人穿着宝蓝色绣葫芦纹的褙子,下身是月白色八幅湘裙,裙面上并未绣什么纹样,只是用颜色相近的蓝色丝线在底下镶了一道襕边,看起来很是清雅。
头发梳成了抛家髻,只在中间簪了一支鸾鸟点翠分心。她的容色看来并未多令人惊艳,且还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
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却会让人联想到一株开在深山中的兰草。只是山中寂寞,让那清雅之色也沾染上了几分无人欣赏的清寂。
前生沛柔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那时她总是高贵的,甚至带着几分孤傲,国公府小姐的出身和太夫人的教养让她看起来始终是神采奕奕的,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难的倒她。
即便她和沛柔有着相似的出身,她看她的眼神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同病相怜,反而总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
太夫人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异样,只是不动声色,笑着和青年男子寒暄了几句。。
那青年男子就是永宁郡王。
燕梁的王爷一般在皇父宾天之后才会去就藩,和皇帝同辈的亲兄弟没有一个是留在京中的。
永宁郡王的祖父也是分封了王爵的,只是因犯了错被贬为了郡王。所以皇室的这一支反而因祸得福能够留在燕京居住。
等永宁郡王给太夫人行完了礼,便由三叔陪着他去了外院歇息。
太夫人和杨氏又聊了几句,就吩咐陆嬷嬷去沏一壶庐山云雾。
杨氏闻音知雅,借口要去看看中午厨房的菜色,跟着陆嬷嬷一同退出了宴息室。
沛柔和她今生还是第一次相见,她就从罗汉床上站起来,穿好鞋,去给郡王妃行礼。
“沛姐儿见过姑姑,姑姑新年吉祥,万事胜意。”
沛柔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绕了一圈,而后才笑道:“沛姐儿起来吧,真是个齐整的孩子。”
就示意身边的侍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了沛柔。
沛柔大方接过,听得她笑意也有些勉强,知道她今日是无心应酬的了,正想找个借口出去,却见珠帘旁有一个如沛声一般大的男孩在探头探脑的,还故意发出些声响让屋内的人都注意到了他。
只听见太夫人笑道:“还不快过来,在那作什么怪呢。”
那男孩便笑嘻嘻的进来,在太夫人面前作了一个揖,“珣哥儿给外祖母请安,外祖母新年心想事成,长命百岁。”
他是郡王妃的独子,也就是永宁郡王世子景珣。
“今天嘴这样甜,可见是想着我的好东西了。”
太夫人笑着摇摇头。那男孩就扑到太夫人怀里,望着太夫人笑。
“珣哥儿好久不见外祖母了,在家里可想念外祖母了,早就想来看外祖母了,外祖母可有想念珣哥儿?”
太夫人点着他的额头,“想谁也不想着你这个小魔星,我看啊,你不是想我,是想着来外祖母这里和沛哥儿一起淘气。”
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撩了珠帘冲了进来,不是沛声又是谁。就听得他惊喜的声音,“珣哥儿!我可等了你一上午了!”
景珣见沛声进来,在太夫人怀里就有些呆不住,太夫人就放开了他,假意皱了眉向着沛声道:“这可还好是你爹娘不在,不然回头又是一顿好罚。”
沛声就挠挠头不好意思,才想起来给太夫人和郡王妃请安。
见他礼数已全,太夫人也不过多苛责,只是想起来给景珣介绍沛柔,“这是你五妹妹,你们也是头一次相见,就互相给对方行个礼吧。”
“外祖母可不要骗我,五妹妹那个丑八怪,不过几个月不见怎么变得这么漂亮啦?”
景珣围着她转了一圈,还要再说时,郡王妃不悦道:“越说越不像话了,还不快给你妹妹行礼。”
景珣像是很惧怕他母亲似的,老老实实的给沛柔行了一礼,沛柔自然也还礼不提。
“我和你母亲说话,也不拘着你们了,去园子里玩去吧,做哥哥的要把妹妹给照顾好。”太夫人摆摆手,看着下人们环绕着他们三人出去。
一时间宴息室里就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郡王妃看着沛柔的背影,目光微闪,向太夫人道:“自我出嫁后,母亲房里就没有养着别的孩子。从前我总担心母亲独自一人住在松鹤堂太过孤单,如今有了这孩子,母亲也有人做伴了。”
“这孩子很好,也很聪明,确实宽慰了我不少。”
太夫人就停下了捻着佛珠的手,“说说吧,这又是怎么了,我瞧你对着珣哥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郡王妃就像泄了气似的,把所有的愁容都堆在了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老态。“栖雪阁的那位又有身孕了。”
“哦?”,太夫人有片刻的讶异,“那位的年纪也已近三十了吧。可也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你有正室之位,又有珣哥儿,即便是再多一个庶子,又有什么关系。”
郡王妃揉了揉鬓角,像是很烦躁,恨恨道:“不过是一块肉罢了,有何可惧。永宁郡王府里还少庶子么?我只恨她要拿了珣儿来做文章。”
“就是前几日,我把珣儿拘在屋里写字,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就偷偷跑到了园子里去玩,这也罢了,偏偏身边一个人也没带。”
“到了晚间我寻不到他,才知道他早就被那贱婢关在了她的栖雪阁里,说是珣儿冲撞了她,她要等着王爷回来给她做主呢。”
她说着尤不解气,扬起手里的茶杯便掼了下去,便听见清脆的碎瓷之声。
雪友忙带着小丫头忙赶进来察看,太夫人笑道:“没事,只是郡王妃失手打落了茶杯,等会儿再进来收拾。”
丫头们就行礼鱼贯退了出去。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失态,郡王妃道:“让娘看笑话了。如今在王府里,我可是连一个茶杯都不敢轻易落了,生怕让人知道以为是我怕了她们了,只敢拿个杯子出气。”
太夫人就叹了一口气,望着女儿已然红了的眼眶有些不忍,“那王爷是怎么说?”
郡王妃拿着帕子拭去了泪水,冷笑一声:“早知道他于内宅之事上是个糊涂人,谁想到竟然能糊涂至此。他竟然信了那贱婢的话,又没有人能作证,只想着珣儿素日淘气,让珣儿数九寒天的去跪祠堂。”
“我求了又求,拿了过几日要来国公府见您为借口,珣儿病了不好,他才改了惩罚,松口让珣儿去他书房跪着。对我只撂下一句‘慈母多败儿’就走了。”
“呵,慈母多败儿。我看有他这样的父亲,儿孙又能有何出息。”话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怨毒。
太夫人听完,知道女儿的心已经是灰了一半了,还是忍不住劝道:“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说便是了,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露出形迹。”
郡王妃凄然一笑,“女儿知道,要不然怎么在府里连一个茶杯也不肯落呢。我以往总还有些幻想,如今却是看开了,或者我这辈子也只能得一个珣儿,丈夫不可靠,就只能靠儿子了。”
“总归世子之位是珣儿的,只要我熬过这十几年,再娶个好媳妇,便能同娘一样了,我盼着这日子呢。”
太夫人见女儿年纪轻轻便如同老妪一般的说话,勾起心中旧事,不觉也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