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死了。
她睁着眼睛, 面容安宁地倒在水里,嘴角微微翘着, 肚子上的窟窿里涌出大股大股的血液, 染红了这一片的水域。
瘦瘦小小的尸体沉在水底, 牛仔裙兜里的便利贴本掉了出来。
那些字迹很快被水冲洗模糊, 烂掉,不复存在。
如同便利贴本的主人,她从这个世上消失了,记住她的只有还活着的四个队友。
“小哑巴……”
陈仰的腿边都是血水, 他把朝简往背上托了托, 身上是冷的, 胸口却烫得难受, 那里有一团冷焰火在燃烧。
做任务的这条路很长,看不到尽头,所过之处都是死亡跟鲜血。回家的信念像一根绳子,套在他的躯体跟灵魂上面, 死死牵扯着他。
往前走, 继续走,走下去。
小哑巴的死让陈仰忘记了数步数,闭着眼睛走路又没有参照物,很容易迷失方向, 他必须用一只手托着朝简,一只手摸着湿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前行。
人在黑暗中会缺乏安全感,想象力也丰富得可怕, 手摸过去,不知道会摸到什么,于是就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看看。陈仰逼迫自己不去脑补,他边走边不停地无声默念“回家”。
当墙壁变成金属的时候,陈仰停了下来。到了,到右边那部电梯口了。
陈仰放下朝简,哑声说:“门又关上了,我们要再次把它撬开。”
朝简站进水里,调整拐杖撑住自己。
陈仰扶着朝简,他正要拿钥匙插电梯门,忽然想起了一件被他遗漏的事,太阳穴狂跳。
乔桥是跟小哑巴一起走的,可是小哑巴出事期间她没发出一点声响。
而且……
陈仰侧耳听,从后面过来的只有一串水声。
郑之覃走近:“两人同时进的幻境。”
陈仰的猜想被验证,他喘息着捏紧钥匙,脑子里仿佛被机关枪扫射了一通,突突突地响着,遭乱无比。
“幻境里都是假的,不要信!”陈仰绷紧布满冷汗的脸大吼,嗓子腥甜。
但是幻境里的人听不见,陈仰无力地想着。
“多少能有一点感应吧。”郑之覃说,“她没全进幻境,还在边缘挣扎,后面就不好说了。”
“乔桥,无论你听到什么,全是假的,你在做任务,最后了。”陈仰凭着感觉寻找女孩的位置,“马上就能离开了。”
“小哑巴已经……你坚强点!”陈仰的喉咙里发出苍白的鼓励。
朝简抚上陈仰冰冷的后背,拍了拍。
难言的寂静中,郑之覃用公式化的口吻说:“撬门吧。”
陈仰调整状态摸上电梯门,手指用力扣紧门缝往一边扳,手背暴起一根根青筋,不断有汗从他的脖子上往下滚落,t恤领口湿透。
手打滑,陈仰在衣服上蹭了蹭,发现还是湿的,他摸到朝简,拽住一块干布料擦手,擦完继续扳门。
朝简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陈仰又一次拽他衣服擦手的时候,把干净的地方送到对方手里。
“开了,开了开了。”陈仰急促喘气。
门一扳开,里面就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尸体还在。
陈仰胡乱抹了把脸,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有些抽搐:“进去吗?”
旁边两人都没回应。
陈仰敏感地察觉出一个信号,他们不是要乘坐电梯离开,出口在电梯外面。
所以是哪里?
陈仰学着盲人那样用脚跟手摸索,他的身子徒然一顿:“几点了?到下班时间了吗?”
说完就蹙紧了眉心,想要知道是不是到了下班时间,必须睁眼看手机。
陈仰打算冒这个险,就听郑之覃道:“还有两分钟。”
饶是做过很多任务的郑之覃,看手机时也只是把眼睛掀开了一条小缝,瞬息后就合上了双眼。
在这个背景下,人的视线越想集中,就会越不受大脑控制,一不留神就跑偏了,太危险。
现在是五点五十八。
陈仰面朝电梯门,他没睁眼都知道四具尸体在瞪着他。
只差两分钟就到下班时间了,乔桥还没摆脱幻境,出口也还没……
“陈仰。”朝简喊他,“数秒。”
陈仰下意识照做。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十五秒,十六秒……”
“七十三秒,七十四秒……”陈仰专心数着,有轻慢的水声靠近,伴随着淡淡的果香味,是乔桥,她靠自己逃过了一劫。
陈仰松一口气,现在不是交流的时候,他还在数秒。
陈仰数完120秒,朝简打开手机的镜头,屏幕横着摆在他眼皮底下,他低头凑近,阖在一起的眼帘眯开:“有个倒影。”
“倒影?”陈仰的心头一跳,“是电梯的吗?”
朝简按掉手机,闭眼:“嗯。”
“我们要进倒影里的电梯?”陈仰的鼻尖上渗着细小汗珠。
“试试。”朝简说。
陈仰自动把那两个字翻译成“是”,他呼吸的节拍乱了套,电梯是任务的起点是死亡,反过来是任务的终点是新生。
而电梯里面是死路,它的倒影才是生路。
一楼渗出来的水真正的意义是倒映出……出口。
“乔桥?”陈仰喊了声,回答他的是虚弱的轻咽声,他说,“没事吧?”
“呜……”乔桥只是哭。
陈仰没有时间安抚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抚,上次李正死的时候,他告诉乔桥“你要习惯”,这次和她手挽着手的小哑巴死了,她自己也差点死去。
“我们没有选择了,只能向前走。”陈仰说给乔桥听,也说给自己听,他拉住朝简,“倒影在哪?”
朝简把他往一个方位一带。水声哗啦啦响,之后是一片死寂。
没有反应。
走进倒影里的陈仰和朝简还在原地。
朝简的面色霎时就冷到了极点,他扣着陈仰的手腕:“出来。”
陈仰立刻后退。
水里的电梯倒影一阵晃动,又恢复平静。
“睁眼,开手机。”朝简停顿了一下,扣着陈仰腕部的力道加重,五指紧了紧就撤开,他单手撑着拐杖,碰过陈仰的那只手举起手机。
陈仰从朝简的那番话里听出了关键,他狠抽一口凉气,从头麻到脚。
闭着眼进去没用,只能睁眼进?
疯了,操。
陈仰把这个信息透露给另外两个队友,声线绷得发颤。
“这个规则真的过分了。”郑之覃笑着摇头,像是在指责老情人。
乔桥止住了悲痛的抽咽声,呆呆站在水里,想要从这里出去,必须打开手机镜头看水里的影子,不能有一秒的余光泄露在外,她能做到吗?
“倒影的位置在电梯口,过来的时候再开手机。”陈仰提醒大家,“手机拿近点,眼睛眯着看,别完全睁开,尽可能的把视野范围缩小。”
朝简说:“你先进去。”
陈仰差点没忍住的睁开眼睛:“不一起吗?”
“我看了,电梯门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个人。”朝简低头凑到他耳边说,“我在你后面。”别怕。
“那你拄着拐,好拿手机吗?”陈仰很不放心,眼皮下的眼珠烦躁地转着。
朝简按着他的后脑勺,轻轻一推。
陈仰举起手机照着脚下,他紧抿唇屏住呼吸,以僵硬的姿势走进水里的倒影,电梯门缓缓关上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一瞬间,陈仰的身影消失了。
紧接着,朝简踏了进去。
水里的电梯门打开关上,诡异又惊悚。
留在原地的两人都闭着眼,他们还没开手机,只听见了响声。
郑之覃让乔桥先走,周围没动静,他挑眉:“怎么,不想出去了?”
乔桥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不敢睁眼,我觉得我做不到。”
“你觉得?”郑之覃笑出了声,“你做了吗就你觉得。”他的笑意敛去,“出口就在眼前,距离你不超过五步。”
乔桥闻言,心里没有半分即将解脱的激动,因为她一步都迈不了,膝盖以下像是冰块。
“郑总,你先走吧。”乔桥捂着眼睛说。
“越犹豫,越不敢。”郑之覃丢下一句就打开手机,睁眼,目不斜视地看着手机屏,阔步迈向水里的电梯。没有丝毫停滞和胆怯。
乔桥手心下的眼睑颤动不止,她动不了不仅是因为腿不听使唤……还因为她眼前站着一个人,有只手拢在她捂着眼睛的手背上面。
那是幻觉,乔桥知道。可那只手有温度。
温度是假的,拂过来的呼吸也是假的,乔桥牵过哑巴的那只手用力攥紧,走吧,往前走一步,离开这里。
“仙女。”有一道低低柔柔的声音响起。
乔桥流出了眼泪。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家里的情况,你说你爸妈是商业联姻,没感情了也不能离婚,他们平时不管你,也没时间陪你……”
别说了,乔桥死死捂着流泪的眼睛,身子不停颤抖。
“我可以陪你。”
“就算你不喜欢我,不答应做我女朋友,我还是你哥们啊,我陪你好不好?”
乔桥的舌尖被咬破,满嘴的腥味扯拽着她的意识,不好,你是假的。
真正的李正为了保护我丢了命,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他还活着,他会送我到出口。
“你那本星座书也已经给了陈仰,他会把它转交给你小姑,你没牵挂了不是吗,留下来吧。”
那只手像是在用力把乔桥捂着眼睛的手往下扒,她的指尖抖了起来,嘴里溢出痛苦无助的呜咽。
“乔桥……乔桥……你看看我……乔桥……”
“看看我啊”
“乔桥……乔桥……”
“别叫我了……别叫我了……”乔桥大声哭喊,“别叫我了!”
飘入水里的裙摆被轻轻撩起来:“脏了。”
乔桥惨白的脸上一怔。很多片段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的指尖抖得更厉害。
裙摆被小心挤干,清脆的水声里夹着一声叹息:“你能走完全程吗?”
乔桥挣扎着捂眼睛的动作一停,她的防护墙裂出了一条缝隙,控制不住的扩大。
“走不完的。”
“你留在别的任务地,不如留在这里。”
“这里不只有我,还有你喜欢的哑巴姐姐,她也在这里。”
然后乔桥就听到了哑巴的“啊啊”声。
“留下来陪我们吧。”
陈仰站在电梯里,眼睛落在红色数字“4”上面,旁边是搭着拐杖的朝简,他们从任务世界一楼的水里倒影来到了这里。
——现实世界a3楼里的右边那部电梯,四楼。
电梯的门迟迟没有打开,似乎是在等人。
陈仰知道电梯在等他的另外两个队友,他垂头看自己的衣物,都是干净的,之后他又去看搭档,全须全尾。
朝简收起拐杖拿在手里,单手抱住陈仰,脸埋进了他的脖子里。
陈仰僵了僵,没推开朝简。
“这就抱上了。”电梯里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陈仰从朝简的怀抱里出来,他看了看郑之覃身旁:“怎么只有你?乔桥呢?”
郑之覃不答。
陈仰的表情变了变,难道她又被拖进幻境了?不可能吧,体会过一次,应该有预防能力才是。
郑之覃对着电梯门把领带打领带:“不够坚定,没信心走下去。”
陈仰沉默了。
乔桥的求生欲确实不强。李正为了救她死的那一刻,她的智慧跟意志和他一起走了。
陈仰以为能力还算不错的新人都没能活下来,因为各种原因。
19个任务者,死了16个。
可怕的是,这个任务的死亡率不是最高的。火车站26人,最后活着出来的只有6个,死了整整20人。
那是迄今为止,死亡率最高的一个任务。
陈仰又想,a3楼的任务如果算上电梯里的四人,那死亡率就跟火车站相同。
死亡的人数很恐怖。
这么死下去,青城这座城市还能撑多久……
电梯门开了,陈仰从里面出来,入眼是明亮的走廊,脚步拖拖拉拉的上班族们,他看了眼手机,瞳孔微缩。
他们在任务世界的六点下班,回到现实世界的早上八点半,上班高峰期。
旁边电梯里出来一拨上班族,其中一人见到郑之覃,赶忙收起一身懒骨打招呼:“郑总,早啊!”
郑之覃颔首:“早。”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上班时间,这里是很普通的办公大楼,陈仰有种魔幻的感觉。
“我就在景峰上班,除非景峰倒闭,否则我不会挪动。”郑之覃扫了眼陈仰左耳那道疤,“只要是工作日,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