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
落地灯开着,洒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罩在坐一侧沙发的男人身上。
修长手指衬着木制无人机,因动作浮动,墙面投射出深浅、形状不一的影子,一道道忽闪掠过。
“三爷,汤煲好了。”
陈非端着煲好的汤,在半敞开的门上叩了三下。
目光迟迟从无人机上移开,落到门口的人影上,凌西泽淡淡开口,“去给隔壁送两份。”
“是。”
陈非忙应声,把汤端进来,放置在茶几上。
凌西泽视线倏然扫过墙面的书架,手指摩挲着无人机底部的图案,司笙张扬明艳的笑容浮现心头,他倏地想起那一套书的承诺,唇角弧线柔软了些,出声叫住欲要退出书房的陈非。
“三爷,还有事吗?”陈非好奇的视线打过来。
“把书架第四层空出来。”凌西泽吩咐道。
“哦,好。”
陈非不明所以,但乖乖点头。
*
翌日,清晨。
熟悉的学校、斑驳的围墙,上周因即将迟到而翻墙历史,再一次重演。
萧逆沉重又认命地叹了口气。
“走了。”
扔下两个字,萧逆不用司笙提醒,拎着背包,主动拉开车门走下去。
一回生,二回熟。
连一丝停顿都没有,萧逆停在墙外,抬眸一看,就简单几个步骤翻过围墙。
司笙吹了声口哨,开车扬长而去,没有一丝愧疚。
目送着车辆远去,萧逆郁闷地抓了抓短发,头发被抓得稍显凌乱,他也没管,将背包往肩上一甩,就疾步离开这危险地带。
“萧逆!”
绕过拐角来到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萧逆听到后方的喊声,眉心顿时紧了紧,几秒后又舒展开。
不知司笙是不是有毒,每次被她送来学校,都是翻墙、遇见任老师的流程。
“考虑一周了,想法有改变吗?”任老师一见他就笑,笑得如沐春风,和善温柔。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萧逆冷冰冰的表情好转了些,他张口,下意识想拒绝,但脑海里倏地忆起昨晚问及司风眠古机关术时,司风眠发的消息——
“古机关术可能有遗失,不过,就保留下来的那部分来说,发展到现在就是机械工程。而且,很多都有所改进。我们制作机甲也需要这方面的知识,你想要研究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相关书籍。”
古代机关术,现代机械工程。
周末所看的图纸和书籍,一一浮现,让萧逆顿生犹豫。
“没有第一时间否决,就证明有转机。”任老师察言观色,笑意都爬上耳后根了,他同萧逆建议道,“要不,再好好考虑一下?”
萧逆不是磨蹭的人。
既然心动,就没有再考虑的必要,索性一想,他便做出决定:“我答应。”
“……”
他的爽快,让任老师意料不到,有片刻没反应过来。
“萧逆!马上就要上课了,你在这里拖着任老师做什么?”
打扮精明干练的王琳,把高跟鞋穿出跑步鞋的气势,走起来跟跑似的,蹬蹬蹬,三两步的功夫,直接逼近萧逆。
萧逆身形顿住,侧身见她走近,表情恢复平时的冷硬和不近人情,没同她打招呼。
见他这副冷邦邦、没礼貌的样子,王琳心里就来气,瞟了眼任老师后,因班里学生不给面子而心生尴尬,语气刻薄地提及旧事:“司风眠的机关盒修好了吗?司风眠修养好,不催你,但不代表这件事就可以蒙混过关——”
“还他了。”
“……”
声色俱厉的王琳,被萧逆轻描淡写三个字哽住了。
好半晌,她收敛错愕惊讶,露出质疑,“你修好了?”
“你自己问他。”
朝王琳身后睇了眼,萧逆紧捏了下背包带,转身就走。
不过,刚走两步,就被任老师拽住手臂,任老师朝他递了个眼神,笑眯眯的。
他用嘴型说出三个字:等、一、下。
与此同时——
“王老师,任老师。”
随后赶到的司风眠,朝两位老师打完招呼,尔后目光定格在萧逆身上。
他挑眉一看任老师,跟任老师目光交汇那刻,适时流露出点疑惑。
任老师弯了弯唇,一脸的高深莫测。
“司风眠,那个机关盒,萧逆修好了?”王琳一推眼镜,表情严肃地同司风眠询问。
“嗯……”
司风眠刚想点头,就听王琳厉声道:“知道你心肠好,不计较这些事,但就事论事,有些人不值得你包庇。”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疑是确定机关盒没修好,而司风眠若是肯定回应,等同是心地善良的他在给萧逆开脱。
司风眠被王琳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给惊住了。
合着这位老师打心底就不相信萧逆能修好机关盒?
“王老师会不会误会了什么?”任老师向前一步,挡在萧逆跟前,笑容满面地迎上王琳凌厉的视线,“机关盒的事我也知道,听说上周就修好了。他还带到学校里来,给他们团队研究过呢。”
出乎意料的回应。
王琳脸色一僵,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是说修不好吗?”
任老师笑问:“王老师听谁说的?”
王琳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
那次叫家长,等司笙、萧逆他们离开后,办公室里就有人议论。
有看过那机关盒的老师分析,弄这个是需要专业知识的,连他们都不敢保证能修好,更不用说萧逆了。话里行间,意思都是萧逆修不好。
萧逆成绩一般,除了打架没有一项长处,在王琳看来一无是处。自然,没看到结果就率先给萧逆判了死刑。
司风眠看了眼静站一侧、神情淡漠的萧逆,主动帮忙道:“王老师,萧逆是真的修好了。您不信的话,我可以明天带学校来。”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王琳就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了,虽说怀疑萧逆是如何修好的,但很显然,她不能再拿这事做文章。
“不、不用。修好了就行。”王琳一推眼镜,强装冷静、严肃,不过底气总归弱了几分。
“对了,王老师,”任老师满脸春风,往后拍了拍萧逆肩膀,“司风眠他们团队参加IS机器人大赛的事,你也知道。团队一直缺一个计算机人才,先前有找萧逆同学协商,我们团队都希望萧逆同学能参与进来,但萧逆同学以学业为重、没有答应,所以没有事先跟你说——”
一番虚伪、吹捧的话说到这里,王琳、萧逆、司风眠的视线都打在任老师身上。
三个人的眼神,皆有不同意味。
王琳是单纯震惊,司风眠是郁闷完全没听过这事,至于萧逆……纯粹是因任老师扯犊子的本领了。
话头一顿,任老师笑得更温柔了,“经过萧逆同学的同意,从今天开始,他将加入我们团队,一起进行机器人研究。”
王琳被惊得愣了几秒。
尔后,她质疑的视线在萧逆身上扫视几圈,用充满怀疑地口吻问:“就他?”
话音落地,在场三人,脸色都变了变。
萧逆一掀眼皮,依旧漠然;司风眠皱了皱眉,对王琳的质疑颇为反感;至于任老师,一顿后,脸上如春风的笑,凉了几分。
“王老师身为班主任,竟然不清楚萧逆同学的实力,看来有些失职啊。”
任老师语调凉凉的,虽将话说的委婉,不过其中不满,王琳还是敏锐察觉到了。
王琳抿了抿唇。
这个任老师,是封大出来的,尔后又去国外读的硕士、博士,回国后一头钻进祖国教育事业里。专业知识靠谱,长得眉清目秀的,性格受家长、老师、学生喜欢,据说家庭背景也不一般。
王琳先因机关盒一事被打脸,后又被任老师拐弯抹角的奚落,心有不甘,但却不敢当面跟任老师撕破脸皮。
只能生生把这口气往肚里咽。
“叮铃铃——”
彼时,上课铃声响起,冲散了笼着四人的尴尬氛围。
任老师回过身,笑容缓和了些,“上课了,你们俩快进教室吧。放学后开个小会,司队长,你组织一下。”
“哎。”
司风眠一点头,走到萧逆身边,一拉他的手臂,朝他递了个眼神。
两人疾步往教学楼方向走。
“我们团队一直缺个玩计算机厉害的,前段时间任老师说找到了,还在协商,没想到是你。”司风眠拍着萧逆的肩。
将他的手推开,萧逆狐疑地问:“你不知道?”
“啊,刚知道。”
萧逆眯起眼,细长的眼尾徒添几分凉意,他一字一顿,“你上次邀请我,是冲着我姐来的吧?”
“……”
司风眠顿时哑言,一瞬避开萧逆视线。
也正因这一瞬的小动作,无疑证实了司风眠的小心思。
他当初邀请萧逆,确实没对萧逆的能耐抱有什么希望,主要还是因萧逆那个姐姐……通过他的观察,萧逆姐姐绝非等闲之辈,如若萧逆入队,没准到时候能找借口跟萧逆姐姐交流交流。
没想到,竟被萧逆识破了。
萧逆手指收紧握拳,惊愕和郁闷交织,最终凝聚成一句话——
长得好看的女人,果然都不让人省心。
食指挠了挠鼻尖,司风眠轻咳一声,想说点话缓解气氛,“你就对你姐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没兴趣。”
萧逆抬腿向前,跨着大步,将司风眠甩在身后。
“……”
司风眠懊恼又无奈地低下头。
这下惨了,今后怕是没机会再接触萧逆姐姐了……
*
城川医院,住院部。
病房内,门紧闭,窗户开了条缝,有新鲜空气灌入。
司笙坐在病床旁的板凳上,手肘抵着膝盖,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
易中正摊开图纸,颤颤巍巍地拿着笔和尺子,戴着老花眼镜,一点一点地描着线条。
“我今晚就去司家。”
伴随着橘子皮被扔到垃圾桶的声响,司笙终于开口说了进病房后的第一句话。
笔芯在图纸上摩挲,稍稍一用力,笔芯断开,线条斜飞而出,在精密板正的线条里横冲直撞,险些飞出纸面。
易中正将铅笔放下,偏头,沉默打量她几眼。
她剥开橘子,一瓣一瓣撕下来,往嘴里送,吃得很漠然,像是强塞进去的。
“你联系司尚山了?”
“嗯。”
“准备住多久?”
“看心情。”
司笙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散随意。
“司家那边的人,他们若没招惹你,你也别主动招惹他们。”易中正语调微沉,慢条斯理地嘱咐着。
可话到一半,易中正蓦地话锋一转,声音少了些虚弱、多了些强势,“可他们若招你惹你了,也别忍着让着他们,该怎么整就怎么整。”
一瓣橘子送到嘴边,止住,司笙眉梢扬了扬,笑了,“话是你说的啊。”
易中正往后靠着枕头,慢慢瞌上眼,容颜苍老,但每一根岁月的线条、褶皱,都有似有若无的锋芒展露。
“嗯。”
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薄唇轻张,司笙想到百晓堂老堂主一事,唇角微微翕动,但最终没吭声,把橘子扔嘴里了。
半晌,易中正再次开口,“你王爷爷住院了,待会儿去看看他。”
伸手去拿新橘子的动作一顿,司笙狐疑地看过来,问:“怎么回事?”
王爷爷身体一直不错,来医院的时间,除了探望易中正,就是定期体检了。
上次去给易中正拿图纸时,司笙还在胡同里遇见过他,精气神儿都不错,身体一如既往的硬朗。
“被他女儿气的,脑溢血,抢救回来了。”
提及这个,易中正就来气,语气也颇为僵硬。
司笙微怔,“就他那个嫁入豪门后,毅然决然跟家里断绝关系的女儿?”
易中正眼皮一掀,黑眼珠微转,凉凉地看了司笙一眼。
司笙默然。
虽说事发时司笙不过一两岁,但司笙自幼在胡同里长大,也是知道一些事的。
王爷爷是鳏夫,妻子去世后一直未娶,跟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
女儿王清欢,是个争气的,但也是个没良心的。靠出色成绩考取国内名列前茅的大学,后来非要出国留学,王爷爷家底有限,砸锅卖铁,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不说,还找街坊邻舍借了些,总算让她在外镀了层金回来。
然而,倾家荡产换回来的,不是个懂事孝顺的女儿。
许是在胡同里吃够苦了,王清欢努力读书、出国留学,为的就是嫁入豪门当“人上人”,远离贫穷的苦日子。她也成功了,顺利榜上大款完成土鸡变凤凰的蜕变,但自此之后,就跟王爷爷断绝往来。
传闻她给自己立的“自立自强的孤儿”人设,为保人设不倒,自是不能认王爷爷这个父亲。
女儿甘愿成孤儿,王爷爷受到打击,颓废过一段时间,后来振作起来,就开了一家水果店维持生计。
“她嫁的豪门,破产了?”
憋了半晌,司笙又蹦出一句不怎么合时宜的话。
“……”
易中正思绪复杂地看她。
他总为自家外孙女这欠打的嘴而无语,并且一度惊奇司笙这些年来在外闯荡,是如何扛过社会毒打,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地活到现在的。
他开口,“你爷爷——”
“司铭盛。”
不知易中正为何扯出这一头,司笙未多做思考,就打断他的话。
语气又冷又硬,像冰天雪地里硬邦邦的石头。
这次,易中正没训她,而是从善如流道:“司铭盛过寿,王清欢想要你王爷爷的金蝉做寿礼。”
原来如此……司笙笑了一下,“呵,脸儿真大。”
王爷爷有一只金蝉,据说是祖辈流传下来的,极其珍贵,平时当宝儿一样藏着。这么多年,司笙也就见过一两次。
据说当年王爷爷砸锅卖铁送女儿出国时,都没舍得卖掉这只金蝉,可以说是当命一样看待了,如今王清欢想要拿这金蝉去送礼……岂不是想要王爷爷的命?
“你王爷爷要住院观察,这几天,你去帮他看着水果店。”易中正淡淡吩咐道。
一个字儿都没多说,甚至都没暗示的眼神。
但,司笙却从他高深莫测的口吻里听出点别的味道,当即心领神会,“哦。”
刚一点头完,司笙感觉被易中正凉飕飕剜了一眼,心口掠过一抹凉意,她很快想到“上班”一事,神情微微一变。
然而,易中正只是看过两眼就收回目光,没有戳破,没有责怪。
司笙也就没主动招供。
二人心照不宣。
若是昨天以前,司笙或许还会意外易中正对她“财务工作”的试探、以及识破后的不吭声。但在得知易中正跟老堂主是旧识后,倒是很快就接受了。
或许易中正最初并未识破,但仔细一想他们公司的名字,再稍微深入了解一下,就很容易跟“百晓堂”扯上关系。
何况,他了解的外孙女,绝不是会安分守己、朝九晚五上班的人。
至于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堂主一事……
再说吧。
……
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完易中正就走。
司笙先是去探望了王爷爷,然后找医院安排王爷爷、易中正住在一起,让这俩老头凑个伴儿,平时聊聊天也好解闷。
而,原本她想找易中正谈及“出院”的事,也因王爷爷的意外住院,暂且被押后。
处理完手续,司笙回到病房,乍一推门,却见里面多了一个人。
凌西泽占据着她的凳子,坐在病床旁,脚边放着个垃圾桶,他一手拿铅笔,一手拿刀片,微垂着眼帘,正专注地削着铅笔。
易中正精神头儿不错,一边同凌西泽低低的说着话,一边继续在图纸上进行创作。
好一副“爷慈孙孝”的画面。
“回来了?”
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易中正抬眼回望过来,眉眼的慈祥消减不少。
?
司笙感觉无形中被灌了一口酸醋。
易中正未曾察觉,直接通知:“刚跟西泽说好了,明天他陪你去看水果店。”
司笙眉心拧了一下,“为什么?”
“让他看着点,省得去派出所捞你。”
“……”
忍无可忍。
司笙冷眼刀子嗖嗖往疑似背地里编排自己的凌西泽那边飞,凌西泽抬眸一看,无声地笑了。
一瞬间,司笙的满腔不爽,消弭无踪。
*
第一附中。
午休时间,教室里没剩几个人,一般都在刷题、讲题、睡觉,只有低声交流和落笔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分外静谧,跟外面喧哗吵闹的操场形成鲜明对比。
平日里司风眠是属于操场那一拨的,但今儿个,他不得不坐在座位上,给新入队的萧逆同学整理材料。
桌肚里的手机徒然一响。
在指间旋转的水笔抵停,司风眠往桌肚里伸出手,摸到手机后掏出来一看。
【司裳】:小眠,爸有让你今晚必须回去吗?
一行字映入眼帘,司风眠微微一怔,回想起出门前的情况。
从不管他们的司尚山,大早特地找到他,让他今晚回来一趟。
学校不硬性规定高一、高二住校,但他忙竞赛、机器人一系列的事,时间很紧,加上家里气氛冷冰冰的,他也不爱待,所以他刚入高中就办理了住宿。除非家里真的有事、或者司裳要回家,一般工作日他都是不回的。
【司风眠】:嗯,他交代了。
【司风眠】:有大事宣布?
【司裳】:我刚听妈说,爸要带一个私生女回家。
司风眠抓手机的动作,徒然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