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珲正在心中琢磨着太子为何教他去看粮仓, 一听太子的话,立即道:“太子殿下且慢,臣还有皇上口谕。”
太子和容歆一同停下脚步,太子躬身,容歆则是跪下领口谕。
“皇上口谕:盖因如今路途艰难,太皇太后不便奔波, 然此风不可长,命太子在五台山闭门思过;令, 容女官有疏谏之过,罚抄佛经三百遍供于佛前,为百姓亡魂超度。”
太子尚未如何,容歆却是一瞬间咬紧了牙关, 应下时,声音都有几分发紧。
果然,康熙一直便看她不顺眼,先前只是虚假的平和,一戳便破。
而三百遍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又要在他们回京前抄完,遂太子便在回到下榻处后, 道:“不若到了舞台上, 我和姑姑一同抄佛经。”
“使不得。”容歆便是心里堵得慌,却还是坚定地拒绝太子道,“既是皇上罚我的,理所应当该由我来抄, 只是恐怕没多少时间常伴您左右了……”
她语气如常,但不知为何,太子就是从中听出一丝丝郁闷。
太子心里,姑姑一向都是从容淡然地,没想到这一遭出宫,竟是教他见到了许多姑姑不同的一面。
遂他忍着笑意,道:“抄佛经是为百姓,姑姑为超度,不若我为百姓祈福早日度过危机。姑姑便不要与我争了。”
他都这么说了,容歆自然是只能让步。
而另一边,玛尔珲在经希的带领下,前往岱州府内的军备粮库。
玛尔西有皇上的圣旨,命他为钦差主理赈灾事宜,本地官员皆听他号令,遂岱州知府便是面色如土,也只能随同前往粮库。
他们到时,仓库周围,几步便有一个壮年男子守着,其中还掺杂着太子的侍卫在来回巡视。
而原本守粮仓的差役,教这么多人紧紧盯着,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莫说是玛尔珲,岱州知府虽说隐隐有所想象,却也是头一遭真真正正地见到,面上再做不出其他表情。
“这是……”玛尔珲不解地看向弟弟。
经希解释道:“他们是殿下在城外雇佣地难民。”
玛尔珲眼神在岱州知府身上一顿,若有所思道:“开仓吧。”
差役们对视一眼,似是领头的一个差役紧张地偷偷瞄了知府一眼,见他一言不发未有阻拦,便抖着声音叫人和他一起“开仓”。
沉重的仓门缓缓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地叠摞着装着粮食的麻袋。
按理来说,如此寒冷地季节不该有霉味,然他们越靠近,霉味儿越重。
玛尔珲微微眯起眼,抽出腰间弯刀,直接插向中间的袋子,而刀□□的一瞬间,麻袋内流出黑黄色大小不一的玉米粒。
随着玉米粒“哗啦啦”落地的声音,玛尔珲脸色渐沉,狠狠瞪了岱州知府一眼,大声命令士兵们:“将所有袋子都给我搬下来一一查看!”
“是!”
经希也叫了他们的人一同帮忙,大家将所有麻袋都搬下来,全都打开来,然而除了外围的陈谷烂米,里层袋子里皆是细小砂石土块,根本不是粮食。
几个守粮仓的差役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反倒是岱州知府,不知是不是事到临头已知无力回天,垂首沉默。
而经希守了许久也未想过会是这般,气到极致,一把抓住岱州知府的领子,恨恨地质问道:“你就拿这种粮食给前线作战的士兵吃吗?!”
岱州知府闭上眼,一声不吭,任他作为。
“你当保卫河山的将士们是什么?!”经希目眦欲裂,随手抓起一把砂石狠狠往他嘴里塞,“你给老子尝尝!”
“经希!”玛尔珲命人将他拉开,斥责道:“混账,这是朝廷命官!”
岱州知府得救之后,“呸呸”几口吐出砂石,上面还挂着丝丝血色,是被砂石棱角磨破了嘴唇。
经希双臂被紧紧箍住,依然气焰不减,“朝廷命官!我呸!这种人也配!”
他年轻,少年意气重,只管解气根本不在意其中牵扯。
玛尔珲也气,但他理智尚在,无奈地挥挥手,吩咐他收下的士兵道:“太子已表明不再插手岱州府之事,且我是钦差,郡王无需在此,送他回去。”
经希挣脱不得,重重“哼”了一声,出了粮仓。
太子的侍卫们围过来,问道:“郡王,咱们现在撤吗?”
“没听世子都赶人了吗?”经希回头剜了一眼关上的仓门,道:“走!回去找太子。”
“那这些百姓?”
经希环视一圈儿,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喊道:“京中赈灾的钦差已至,今日便是诸位最后一天受太子殿下雇佣,便是不足半日,工钱也照结不误,往后尔等只需听从钦差的安排便可。”
他说着,话锋一转,又加大了音量,故意道:“若是钦差赈灾有任何不力,只管去寻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查明属实,必定告到皇上面前,绝不含糊!”
难民们听他此言,纷纷跪地朝知府衙门的方向磕头,“太子殿下爱民如子!太子殿下爱民如子啊!”
一侍卫凑到他耳边,嘴角抽搐地提醒道:“郡王,钦差可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
“本郡王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经希得意地又瞥了一眼粮仓,片刻后转回,道,“走。”
而外头的动静,粮仓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玛尔珲失笑后,又摇头叹息,命人将岱州知府以布堵嘴,收押在案。
另一边,经希带着人回到知府衙门,气冲冲地直奔太子居所,一见到太子,便噼里啪啦将粮仓的事详述给太子听。
太子正在抄经,听他说话时手紧紧攥着笔杆,似乎随时都会将毛笔扔出去。
容歆早已放下手中的墨块,见此,接过他手中的毛笔,轻轻放在笔架上,“太子,既然您早有猜测,何必再因那等人生怒?”
“只因我心中尚有一丝希望。”太子一掌击在太师椅扶手上,恨声道:“可恨他……”
容歆赶忙拉起他的手,带着些许埋怨道:“那您也不必拿自己撒气啊?”
太子随着她的动作掌心向上,语气不在意,“姑姑,我有分寸。”
容歆检查一番,确实只是红了些,便没有大惊小怪地寻药,而是劝道:“明日咱们便回五台山了,您就别操心了。”
太子深深呼出一口气,点头道:“命侍卫们今晚好生修整,明日晨时启程。”
经希一听,急道:“不是,太子殿下,咱们就这么不管了?”
太子已经平复下来,重新拿起笔一笔一划地写,“我本就未当差,无权过问,你也收收心吧。”
经希便是不甘心,也知道太子殿下说得有道理,只能郁闷地告辞。
容歆等经历离开,道:“太子,您此次太过打眼,回京后,更谦恭些才是。”
太子笔一顿便又继续写,带着些争辩意味道:“惩罚我皆能接受,可皇阿玛向来疼爱我,想必能理解我不忍百姓受苦之心。”
容歆叹息,也不去说“皇上先是君再是父”的话,只道:“便是皇上不会苛责您,您也不能教皇上在文武百官面前难做不是?毕竟盯着您的人太多了。”
若是下山前,他们心中恐怕都对此行多少有些犹疑,然救过百姓之后,这些犹疑便去了大半。
而剩下的小半,则是因为太子的爱民之心解决了一场舆论危机而消失殆尽。
清初有不少人打着“反清复明”和“朱三太子”的旗号乱朝纲,前有三蕃,后有台湾郑氏家族,康熙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将将平定台湾。
百姓们只求安稳,其实并不在意当政之人是谁。
然去年山西震灾,今年又雪灾,只稍有人在其中传播流言,说是爱新觉罗父子两个带来了天谴,再有人一煽动,难保不会有□□。
他们刚进岱州府城时,隐隐约约便听到了这种言论,可是太子一心赈灾,又动作迅速,百姓们得到安抚,根本不愿意闹,流言根本无法成气候。
而与此同时,太子的声望在民间迅速上升,容歆心中隐隐不安,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不过太子对她所言,却有另一番理解,“我自小受皇阿玛教诲,言行皆以皇阿玛为范,先前冲动行事有违皇阿玛教导,百姓实该赞颂‘皇恩浩荡’,而非对我一人。”
容歆微怔,灵光一闪,问道:“殿下是说……”
太子颔首,“我决定再在岱州府停留一日,与玛尔珲商量,先以皇阿玛的名义用赈灾物资归还商贾富户们的粮物,然后借还宴公诸于众,再用我私产补足,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
太子的提议,简直是一举多得。
而对容歆来说,只要太子平平安安的丰满羽翼,分些民间声望给康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然做得。
遂容歆眉开眼笑道:“我这便去交代经希。”
她是真的高兴,任是什么人,也不会永远策无遗算
可如今太子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成算,有时候神来一笔,竟是教她也惊艳至极,她是真的心安。
太子见她欢喜至此,竟好似一下子减了龄,心中忽然涌现一股酸涩,叫住她,轻声道:“劳姑姑替我吩咐侍卫,再请玛尔珲世子来一趟。”
“好。”
容歆命人去请了玛尔珲世子过来,只送了一次茶水进去,再未关心过两人谈得如何,盖因她越发相信,太子随着每一次历练,会越来越好。
第二日,太子宴请过先前借他粮食、药材、衣物的富商乡绅,容歆也命东宫的侍卫捎信回京,安排人筹措物资送过来。
隔日,众人踏着晨曦,策马飞速赶回五台山,凌晨方至。
他们回到行宫时天还黑着,遂并未打扰太皇太后,悄悄地回去休息。
绿沈和雪青听到动静出来,见到太子和容歆,激动地眼泪立时便流了下来。
太子受不得她们如此,匆匆说了一句便快步走进寝室。容歆则是对两人无奈道:“快收一收,没瞧见太子都被你们二人吓到了吗?”
绿沈还算克制,所以并不狼狈,雪青却仍然抽抽搭搭道:“我是知、知道殿下和您定会安然无恙地,可乍、乍一见到,就忍不住嘛……”
容歆先叫绿沈安排人送水给太子梳洗,随后才掏出帕子给雪青擦眼泪。
然而她安慰的话还未出,雪青便躲开她的手,捂着口鼻道:“女官,您这帕子上是什么味道?”
容歆手一顿,随即重重地敲了她额头一下,“出门在外,能洗干净便极好了,谁还有闲心熏香?你个不识好歹的。”
雪青捂着额头,哭音也止住了,只谄媚道:“女官,我不是嫌弃您,在我心里,您最是了不得,可千万别误会。”
“盲目崇拜不提倡。”
“女官——”
容歆绷不住绷,嘴角上扬,“好了,你也替我打一盆水,这事儿便过了。”
“好嘞!”
雪青脚步轻快精神十足地去干体力活,容歆扛不住睡意打了个哈欠,回到屋里根本没等到梳洗便睡了过去。
她身体多年下来已有了惯性,天亮后,便是身体疲累,依然按照平常的时间起来。
容歆感觉到脸上手上皆不黏腻,猜到是雪青为她擦拭过,出屋后便对她道谢。
“您与我客气甚么?”雪青笑道,“太子殿下也起了,您一会儿是要随殿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吧?”
容歆点头。
“知道您定是要去的。”雪青推着她坐下,“您这些日子太累了,只管坐着等侍女端早膳过来垫腹,其他甚么都不用做。”
容歆含笑道:“那便有劳雪青姑娘了。”
太子要请安过后陪太皇太后用早膳,但他这些日子饮食习惯改变不少,恐表现出来教太皇太后见到担忧,便也简单用了些糕点垫腹,然后才前往太皇太后的院子。
此时太皇太后已得知太子归来,一直在正厅内翘首以盼,一见到太子和容歆进来,立即便拄着拐杖站起来,上下打量着太子,“瘦了……”
太子向她老人家实实在在地行了个跪礼,愧疚道:“胤礽不孝,劳您牵挂。”
“快起来,莫跪了。”
太子闻言便起身,并未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躬身去扶他。
太皇太后也没忽视容歆,招招手将她叫到跟前,仔细看了又看,叹道:“瞧你这脸,都糙了许多,可得好生保养,原先多娇嫩。”
容歆哭笑不得,答应道:“奴才遵您口谕,必定好好保养,绝不偷懒。”
她一个女官,便是不准备向谁邀宠,也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这话从太皇太后口中说出来,总教人心里怪想笑的。
而太皇太后听她应下,满意道:“这才对。”
待到太子请辞去上课,容歆仍然留在太皇太后这儿跟她说下山后的事。
别看才不满一月,他们却经历了许多,太子也成长了许多。
太皇太后听后,也感叹道:“太子之毅力决断,胜过许多年长者。”
容歆颔首表示认同。
“你也不容易,一介女子之身,跟着太子如此奔波,还不曾拖累半分。”
容歆谦虚地笑,道:“奴才现下想想也后怕极了,幸好殿下安然无恙,否则奴才未尽劝谏之责,皇上却未重罚,奴才心中难安。”
“太子的性子,与他皇阿玛少年时一模一样,哪是旁人想劝便劝得的?”
容歆只微微一笑,心道在太皇太后心里,太子是浑身上下皆像极了康熙。
可她却以为,太子有像康熙之处没错,但还是像讷敏更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