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章】
御花园。
宁宁一个人坐在藤编秋千上, 百无聊赖地慢悠悠晃来晃去,宫女侍候在一旁,她也不要人推, 只独自发呆。
前阵子连日下雨, 今日却是是个难得的晴天。
她想起去年这时候,父皇都会带她去放风筝、踏青, 原本她还以为今年可以全家人一块去, 还让父皇做风筝。
那时她把风筝带去多开心, 可是娘亲没陪她去玩,开始是搪塞她过两日,两日又两日,后来她就不稀罕了, 不知那两支父皇亲手做的风筝是不是留在那座府邸里。
早上父皇应该在上朝,她倒是可以去看,但她今天没兴趣去看那群糟老头子吵架。以往觉得有趣, 可当她发现她的爹娘也吵架时, 她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娘亲并不温柔,他们也不相爱。
她今晨出门, 娘站在院子的对面,门槛后面,望着她,所以她停了一下,以为娘要和她说话,却一句话都没有。
是以她带着一群仆从,孤零零出门去了。
皇宫是她的地界,因她爱玩此处的秋千,父皇直接让人做了一个小孩子坐着更合适的藤篮, 专给她玩。娘亲那里也有许多小孩子用的东西,但都是给弟弟做的,倒是也有衣裙首饰,只是不如弟弟的多。
傻子都能看出来,非要比较的话,大概对娘亲来说,弟弟更重要吧。如果她真如父皇所说,跟着娘亲过活,至多只能分到娘亲一半的关爱,不,大概分不到那么多。
秋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宁宁低着头,发呆,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海棠花。
“公主圣驾在此,尔等勿要惊扰。”
不远处有喧哗声。
宁宁抬起头,看到花廊门边似有几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宫里四处闲逛时,偶尔会碰上父皇的妃子,对她来说,她觉得和宫女都没什么区别,都上赶着要伺候她讨好她,曾有一次,她让那个大姐姐陪自己玩翻花绳,没一会儿父皇就过来,把她抱走了,还跟她说以后不能跟后宫的妃嫔走。
父皇曾经严厉地叮嘱过她,说后宫的妃嫔都居心不良,保不准有谁想害死她,不可以轻信于人。
不过这次她看到了两个会引起她注意的人,一个是那个长得像娘亲的女人,一个是蓝眼睛的女人,于是她抬了抬下巴,说:“让她们过来。我要同他们说话。”
雪妃、梅常在行至她面前,宁宁一猜就知这个异族女子是谁,却见此女阔步走路,姿态与汉人不同,甚是有意思,但她仍坐在秋千上,问话:“你就是那位北狄的公主吧?”
雪妃不怕她,她虽然潦草学过宫廷礼仪,但是施行起来笨手笨脚,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地盯着宁宁。
梅常在赶紧在下面拉了拉她的袖子,在信中嘀咕,果然是蛮人,一点礼仪都不懂,怎么能这样无礼地直视公主?尤其这位公主刁蛮任性,别看她年纪小,年纪小才最残忍,不管做什么都可以用年幼无知搪塞过去。
宁宁不以为忤,哈哈大笑,她从秋千上跳下来:“你要不要玩秋千?”
雪妃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相貌稚嫩,身上裹一团孩子气,在宁宁看来,更像一个爽快明朗的大姐姐,她一口答应下来。
梅常在着急极了,顾不得别的,小声提醒道:“公主,这于理不合……”
雪妃跟个傻子似的,转头就大咧咧地问:“我不能和你玩吗?不能就不玩了。”
宁宁说:“我说能就能。”
雪妃问:“这里你说得算吗?”
宁宁点头,笃定地道:“是,这里我说得算。”
雪妃便不再扭捏,坐上了秋千,宁宁甚至在她身后给她推秋千,让宫女们心惊胆战,更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她推得还颇为用力,秋千要飞起来了似的。那位北狄公主也毫不害怕,居然还挺高兴。
两个国家的公主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
宁宁的玩伴实在太少了,作为一个小孩子,她自己没有意识,可也本能地想和大孩子玩,想要快点长大,让自己说的话能更有分量,而不是只仰仗着父皇,任人摆布。
两人一起玩了一轮,宁宁还带她玩跳绳、踢毽和蹴鞠。
宁宁一边笑,一边想,父皇怎么这次不来拦她了?是不是一下朝就去看娘亲和弟弟了?昨天晚上,父皇跟她说,弟弟病得重,最近打算多陪陪弟弟。她明白,可心底就是有点别扭。
两人玩歇了,坐在亭子里休息。
宁宁又看了一眼梅常在,她的脸真的乍一看很像娘亲,再仔细看,就觉得相去甚远,大抵是有个赝品在这,一对比,她心里突然觉得娘亲也不是全然不好,起码和这些小家子气的女人比起来气势强多了。
合该娘亲当皇后。
可为什么娘亲不要当皇后呢?
梅常在还主动小心地要给他们沏茶倒水,宁宁一口没用。
梅常在问:“臣妾学过茶艺,公主可以品一品。”
一直很活泼可亲的宁宁冷不丁地说:“我让你倒了吗?”她从不用别人经手的东西,这是父皇教导过她无数次的。
梅常在脸色一白,连声谢罪。
宁宁冷哼一声,转头,却见雪妃在看自己:“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雪妃时候:“你生得真漂亮,皮肤像雪一样,嘴唇却红红的。”
宁宁心想,这蛮族之人虽然毫无文采,不过也显得真诚不假,她打小被人夸相貌,不以为然,反说:“你名字叫‘雪’,皮肤可一点都不白。”
雪妃自己都笑了:“哈哈,是。我大哥就白白的,比好多姑娘家都白。”她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起她的大哥,她知道大哥想要联姻的意思,想要将之推荐给大齐的小公主,“只说脸蛋的话,他是我们部落里的美男子,他有一双海子般的眼睛,头发浓密,脾气也很温柔,对女儿家很好,我的几个哥哥里,他待我最好,会给我摘花买项链……”
宁宁还带着点奶气,哪能对男人对嫁人感兴趣,但她先前见过那几个北狄男人,长得都丑不拉几,雪妃自夸大哥是美男子,她才感兴趣,有点想去看一看。
这时,蘅芜宫那边来了人,催她回去用午膳。
宁宁“哦”了一声,问:“是谁派人来问的?”
宫女纳闷,还能是谁?自然是皇上。福身答道:“皇上下朝回来,见不着您,派人来找了。”
宁宁拍拍裙子回去了。
梅常在拉着雪妃行礼恭送她离开,宁宁回头看看这个女人,道:“你别成日刻意照着我娘来打扮,东施效颦,一点都不像。”
梅常在很沉得住气,头俯得更低:“……奴婢知道了。”
她本来打算借着这张脸,想办法去公主身边伺候,就像之前进过小院的那个女人一样。如今这个打算大概是不成的了。她心底却有些奇怪,既然公主这么厌恶和她娘亲长得那么像的人,为什么那个女人能在公主身边伺候?她们不都是皇后的模仿者吗?
公主一走,御花园的这一隅之地瞬时变得空旷许多,她们身边可没那么多伺候的宫女。雪妃真心实意地感慨:“你们大齐的公主可真威风真尊贵。”
梅常在摇了摇头,道:“安乐公主是不一样的,先帝的子女之中也没有哪个像她这么受宠的。”
雪妃打量着她,目光毫不收敛,梅常在鲜少被人这般盯着看,她有点不自在,问:“我的脸上可有什么不妥?”
雪妃说:“你长得很想公主的母亲吗?……我有些分不清你们汉人,总觉得你们长得差不多。我还以为你们中原女人都长一个模样,连你们的公主都像。”
梅常在无语,怪不得雪妃脸盲,皇上不知为何扔到雪妃身边的几个全是照着皇后挑的,当然长得像。
雪妃自言自语地嘀咕说:“之前我见过的一个中原女商人,也长得差不多……”
在他们说话的档口,宁宁已经回到蘅芜殿。
她见着父皇,草草行了一礼:“我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澡换个衣服再说。”
萧叡道:“一大早你去哪疯玩了?”
宁宁答:“我在御花园遇见了那个北狄的公主,和她一起玩。”
萧叡还没问公主今日的行程,闻言愣了一愣,然后连忙转头看怀袖在不在近处,压低声音和她说:“别和你娘亲说这件事,后宫的那些女人,一个也不许提。”
宁宁却不乖乖答应,心底升起逆反之意:“娘醋劲也太大了吧。您又没有宠幸那些女人,只是听都不能听到吗?”
萧叡脸色一变,说:“谁教你说这样的话的?”
宁宁说:“没人教我。”
萧叡看她臭着小脸,跟怀袖很是相像,又开始觉得头疼:“这种话你在爹爹面前说就罢了,切忌不能让你娘听见……唉,你想和让爹爹跟别的女人给你生弟弟妹妹吗?”
宁宁有些懂了,别扭地说:“不想。”
萧叡摸摸她的头发,惆怅地道:“那不就是了?你娘心里爱我时,也不想把我分给别的女人。”
宁宁思忖片刻,有个地方她想不通:“可是她们已经在后宫了啊。”
“是啊。”萧叡吐字像在叹气,“所以你娘不想回来,也不可能回来。”
宁宁摇头:“我不明白。”
她气冲冲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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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听见响动,挑开窗扉往外窥探,见宁宁跑出去,心知萧叡又在劝她了。
她这几日在宫中,也不用看账目、处理生意,只全心全意照顾儿子,却又没那么多事儿,一下子闲下来,便有空去思考一些事。
上次出宫之事吓坏了宁宁,宁宁根本不亲近她。
不过崩溃过一回,她已经恢复了冷静,不再那么伤心沮丧。
一叶障目。
她想,她强迫宁宁跟她离开,与当年萧叡强迫她留在宫中,是不是并没有多大区别?
只有萧叡硬着头皮,想要帮助修复母女关系,让一家人在一张桌子吃饭,这自然是关起门来的。
宁宁看了看饭桌:“这不是平时的菜色。”
想下,说:“都是江南菜。”
萧叡道:“是爹爹吩咐的,你娘亲和弟弟吃得惯些。这几道你不是很喜欢吗?”
宁宁莫名地有些生气,一摔筷子:“我不想吃了。”
秦月皱了皱眉,也不豫地开口:“我什么都吃得惯,明日不必如此。”
被秦月抱在怀中的复哥儿战战兢兢,宁宁见他像是被吓着的小兔子似的,又可怜又可爱,重新把筷子捡起来,一粒米一粒米捡着吃起饭。
复哥儿说:“娘,我自己坐着吃饭就好了。”
椅子上垫了厚厚柔软的垫子,他捧着小碗吃饭,用筷用勺却比他姐姐还要端正规矩,萧叡看看儿子,再看看宁宁,突然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好像是有点溺爱了。宁宁的规矩并没有找女官仔细严格教过,他受不了那等灭绝人性一般的教法,公主是主子,怎么能事事听从奴才的?宁宁做什么都学他,他一直觉得看着挺好的。
这时才发现,宁宁用餐具和吃饭姿势还不如复哥儿斯文,颇为豪放。
宁宁本来赌气不要吃饭,可见复哥儿吃得香,便跟着一道吃饭。
复哥儿趁着大人没瞧见,还冲她笑一下,宁宁也跟着笑起来。最后她用了两碗白米饭,复哥儿用了一碗。
用过午膳。
宫女收拾碗碟。
秦月问:“宁宁,等你午睡好了,能不能过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宁宁还是心生戒备:“你要说什么?”
秦月说:“到时单独和你说。”
一座宫殿,左右两屋。
萧叡带宁宁,秦月带复哥儿,作春眠午睡去了。
宁宁睡不着,她在榻上翻来滚去,萧叡放下书卷,轻叱一声:“睡觉了,小猴子。”
宁宁索性一骨碌地爬起来:“爹爹,你说娘亲是不是又要拐我?”
“爹爹……不知道……”萧叡左右为难地说,他舍不得女儿,又深爱怀袖,“你别那么怕你娘。她很爱很爱你。”
要不是爱这个女儿,打从一开始,怀袖就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她怀上孩子,其实不管孩子是不是跟自己生的,是她肚子出来的,她就喜欢。
宁宁午睡睡着得晚,等醒过来,也比平日里晚。
她睡姿糟糕,头发睡成鸡窝一样,萧叡把她抱到窗前,给她梳头发。
秦月隔着院子瞧见他熟练地给女儿梳头、编发,轻声喃喃道:“故意给我看吗?”
她杯弓蛇影,觉得萧叡做什么都有深意和阴谋,一点也不敢放松。
宁宁到她这边屋里。
秦月给雪翠递了个眼色,她带进宫的仆从在门外看守,以防偷听。
如此郑重其事,宁宁不由地不安起来。
娘亲没有先前那样故作温柔,仿佛仙女似的要感化她,变得有点冰冷,给人的感觉不好接近,她想了想,不,更像是神坛上的女神像了,有种慑人的魄力,明明身上也没有华服珠宝。
宁宁坐下来。
秦月敛袖,开门见山地说:“我先前想带你出宫,是觉得这宫中危险,不愿你身陷其中。你是我儿,我只愿你能健康喜乐,却惹了你恼怒难过,是娘的不是。”
“娘确实与你爹爹所说的不同,我并不温柔顺从。”
“娘也不强求你跟我离开。全看你的决定。”
宁宁心想,那还有想吗?当然是留在宫里做公主。
宁宁像个雪团子,懵懵懂懂,可秦月并不小瞧她,她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敢要入宫去救姐姐了,认真地道:“你若要随我出宫,我教你造船行海、矿藏买卖,带你行走天下,去看天涯海角、森罗万物。”
“你要想留在宫中也无妨,那我教你女子该如何敛财造势,招兵买马,让你以后做个说一不二、无人小视的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