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撒急忙赶去珊瑚灯塔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一点钟。
这不太符合夏金的做事风格,因为她很少发出计划之外的召见;所以何撒的第一感觉就是发生了突如其来的棘手之事,并且一定和威盛凯那三个人质有关——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
灯塔外围的三层塔哨,那双眼睛依旧紧紧地跟随她的脚步,它的主人是一位还不到十八岁的年轻人,刚刚加入乌迪尼家没多久。他来的第二天就对何撒发出直截了当的追求,她除了浅笑不语并不想为这事多费半句唇舌。何撒已经习惯了人们猜错她的年龄,他们总以为她端庄秀美、年轻单纯,其实他们都只猜对了前一半。
已经四年了,何撒在进入这座灯塔的时候,还是会感到不由自主的微颤。
此时的珊瑚灯塔反倒一片祥和,夏金从不吝啬灯油和煤炭,塔内笼罩在橘黄色的明亮光晕中,显得如此安宁。何撒轻盈地来到五层,推开那扇漆黑封闭的双扇门。
屋子内灯火通明,可她的女老板却不在,除了敞开的窗户中时不时吹过的阵阵冰冷的海风声,以及实验桌上不断自动的气化、上升、凝结、滴入的索氏提取装置的水气声,这里一片寂静。
也许夏金在六层的会客厅?何撒不想让她觉得自己趁人不在就溜进屋子四下探查,然而就在她正打算离开之时,却听见实验桌下传来很清晰的掉落声。
何撒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像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游了过去,右手心中攥着一枚小小的灯笼盾——
“姐姐,你好呀。”
毛茸茸的羊绒小帽,成套的淡金色的绸缎刺绣外衣裤,柔软的鹿皮小靴、那张可爱到令人心颤的粉嫩胖脸蛋儿正在冲她甜甜地笑着,他正在桌肚里摆弄着几个小小的滴剂管。
“温德儿?”何撒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将小家伙一把揽进怀里,翻来覆去地检查他身上价值不菲的新衣服,好像他是个任人揉来捏去的洋娃娃,“你怎么会在这里?这衣服是谁给你穿的?”
“头好晕······”
“啊!对不起!”何撒娴熟地温德儿抱在手臂上,仔细看着他的脸,确定孩子完全没事才感到心安,“温德儿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坐马车来的。”温德儿停不下来的小肉手又开始卷何撒的头发。
“谁的马车?”
“那个黑的马车。”
“马车上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孩子对一连串的问题感到不耐烦,开始蹬着小腿儿挣扎着想下去自己玩。
“温德儿,你告诉我,”何撒把温德儿举到面前,“马车上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你爸爸在吗?”
“我爸爸不在,”孩子明显不高兴了,开始用力拔她的头发,“那个漂亮姐姐不要他。”
漂亮姐姐?何撒明白了,一边握住温德儿乱抓的小拳头,一边安抚着问道,“是漂亮姐姐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吗?”
“嗯······”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孩子迟疑地环顾四周,迷惘地摇摇头,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忽然使劲在何撒的怀里钻。
“温德儿,那个漂亮姐姐——”何撒猛地脸色大变,脑海中出现可怕的念头,她颤抖着轻拍孩子的后背,“——那个漂亮姐姐有没有弄疼你?”
“我没有弄疼他。”一个冷冷的声音从何撒身后响起。
夏金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小铁笼,里面一只蓝金刚鹦鹉,一只银灰色的龙猫,她放下铁笼,把温德儿接过去抱在怀里,狠狠地瞪了何撒一眼。
“打开!打开!”温德儿使劲摇着夏金的脖子,指着被锁的小铁笼急不可耐地喊着。
两个女人都带着甜蜜的微笑看着孩子和动物嬉戏——温德儿拉着鹦鹉的翅膀和龙猫的前肢,奶声奶气地命令它们做好朋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是妯娌。
“我交代你的事完成了没有?”何撒一激灵,发现夏金不知何时正在死死地盯着她。
“我们安排进入凤仙花园的人已经安全就位,并且和我这边取得了联系。”
“我希望你这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夏金一手温柔地爱抚着温德儿的小脑瓜儿,一手心不在焉地摆弄孩子之前玩过的玻璃滴剂管,她用寒铁钩般的眼神怒视何撒,“你已经失败两次了,如果这次再不成功,”滴剂管啪得一声断了,何撒打了个哆嗦,夏金又变幻出一副甜蜜的笑脸,“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乔琦,我肯定会代替你尽到母亲的责任,帮你好好照顾他。”
何撒脸色顿时白得像裹尸布,她拼命控制自己才能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继续站在那里,可是她的动作出卖了她,那紧握的颤抖手指几乎把她的手心掐出了血。
“你答应过我的,”夏金的声音在发抖,“不会对我儿子不利。”
“我是答应过你,但是那又怎么样?”夏金像一条昂着头准备出击的眼镜蛇,嘴里发出嘶嘶作响的声音,“你也答应过我保证完成任务,结果呢?”
何撒呆怔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此时,温德儿看鹦鹉把龙猫的大尾巴当成逗猫棒而追得满屋子乱跑已经看腻了,张开胳膊要夏金给他一个抱抱。
“我已经给了你很多耐心了,何撒,”夏金抱起温德儿,孩子恋恋不舍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第一次那么好的机会,简直是千载难逢!你本该和金大公好好配合,把隐心眉和赛瑟两个全部干掉,可是你连一个都没办到。”
“那时候没人知道隐心眉是雷马萨的未婚妻啊。”
“是啊,是没人知道,”夏金用难以置信地态度看着何撒,“可是你当时要是把她也宰了,那今天不就不会有莫利斯家的那档子破事儿了吗?何撒啊何撒,你肩膀上的脑袋是摆设吗?我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何撒咬住了嘴唇,低低地说,“32岁。”
“我知道你漂亮,你可爱,别人简直以为你还不到23岁,他们甚至觉得你比我还年轻;而这恰恰也是我接受你的原因,”夏金带着难以言喻的鄙夷和蔑视冷笑着说,“我原以为你能做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前辈,给其他女孩子们做做榜样。可是,你呢?两次到手的机会都给你搅黄了,我还培养什么刺客?要是黑鸢尾全是你这样的女人,我不如去开托儿所——或者干脆把妓院从昆西手里接过来管得了!”
“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夏金长叹一口气,温德儿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大人们的争执,已经在她怀里沉沉入睡,“我丈夫跟我推荐你的时候说过,你是乌迪尼家最优秀的刺客,你一个星期就学会了灯笼盾,而有些老资格杀手一辈子都用不来这种暗器——何撒,我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不!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不知道我不干这行还能去做什么。”何撒几乎是带着哀求的眼神了,“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可能是比不上十年前了,就算外貌再青春,恐怕也不能遮掩我心理上的衰老。但是,我一直在调整我自己,这次我绝对不会失手了。”
“我要提醒你,所谓的失手就是我交代你十件事,你就算完美地办成了九件事而不是全部,也叫失手;明白吗?”
“明白。”
“给婴茉的‘苏醒’用到第几次了?”
“目前,目前用了一次······”
“一次?”夏金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瞪着何撒,“你知道她不用完整七次是没办法回复身体机能的吧?”
“可是用完七次之后,她就是个能走能跳的植物人了,夫人;”何撒恳切地看着她,“她的那个哥哥已经昏迷这么久了,我们没必要让他们俩都成为活死人吧;而且我们其实要对付的也不是他们兄妹俩,金大公要的只是威盛凯那个皇帝的命罢了——啊!”
夏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何撒面前,狠狠给了她三个大耳光。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还是个杀手吗?”夏金瞪着捂着脸不敢抬头的何撒,恨不得撕烂那张怯懦的脸,“第一次行动,你在失手于赛瑟和隐心眉的时候,就该杀了婴之白好回来交差,虽然他不是目标,但是我想你迷晕他也比一个目标都没干掉强,所以我没说什么。”
“结果第二次,你掳来的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弟弟和侄子;这简直是黑鸢尾的耻辱,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还怎么见其他家族的面?我只能将计就计告诉金大公,我们要做的是以绝后患,他才没有继续找我们麻烦。”
“如果还有第三次的话,何撒,”夏金冷冷地总结道,“我只能把当着你的面把你儿子卸了然后打包送给大公,以示赔罪了。”
“我完全理解,夫人。”何撒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回答,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我一定全力以赴。”
或许是被何撒的诚恳打动了,或许是那三个耳光已经让夏金出够了气,总之后者没有再继续找她的麻烦,仅仅是再度提醒她离开时别忘了继续给婴茉服用‘苏醒’。
“不过,夫人,”何撒刚走到门口,却转身回望,“那个孩子,您打算怎么处置?”
夏金抱着嚼着大拇指呼呼入睡的温德儿,像母亲一样满脸慈爱地轻轻摇晃着,“你自己的儿子都顾不上还来操心别人家的吗?放心,我不会杀他的。亲王喜欢孩子,而我嘛,又恰好缺个孩子······”
来到灯塔地下层,看守为何撒开打最里面的一间白色房门。窄窄的小床上,躺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得和婴之白一模一样。她双眼微睁,目光呆滞,若不是偶尔眼珠略转,简直以为她是个死人了。
何撒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轻拍她的脸,“婴茉,婴茉,能听得见我吗······”
反复多次,这名叫婴茉的姑娘终于轻抬眼皮,目无焦点地向上看了看,或许是注意到了何撒,或许仅仅是在她的另一个漫长又空白的梦中微搐了下。
“婴茉,我要给你喂药了哦——”何撒在她枕部耳语,“如果你不想要的话,只要轻轻摇摇头就行了——”
婴茉毫无反应。
何撒叹了口气,无奈地从衣袋里取出一个极细极小的玻璃管,指尖顶开木塞,透明的液体瞬间就流进了婴茉的嘴里,她的喉咙咕噜了一声,咽了下去。
何撒捂住眼睛,仿佛想要小憩片刻——
忽然,一整喧闹声从地下层的另一边传来,似乎有人正在愤怒地咆哮。
何撒安顿好婴茉,立刻循着声音而去。
“怎么了?”她问另一个看守。
“那个人吵着要见他的儿子,我们说已经被夫人带走精心照顾了,然后他就开始发疯,用最难听的话咒骂夫人,还把自己往墙上撞······”
何撒走进铁栏杆,看到了满脸胡渣,头发乱成一团,身上还穿着满是泥浆的紫色锦缎外套的贝伦。他听见脚步声,就猛地冲到前面,一把抓住何撒刚刚握住栏杆的双手。
“放手。”何撒冷冷地说,没想到这个锦衣玉食的大王爷饿了那么多天肚子,手劲儿还是那么大。
“把我儿子还给我!把我儿子还给我!”贝伦冲着她狂吼,口气和吐沫星子差点没把她熏昏过去。
“你儿子被夫人带走照顾了,你应该放心,那儿的条件比这里好很多,他会很开心的。”
“你们懂个屁!”贝伦龇着牙,使劲把她往自己跟前拉,“老子的儿子只有跟着老子才是最开心的!他才不会喜欢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毒妇!把老子的儿子还给我!”
“你不松手是吧——”
何撒的指关节轻轻发力,贝伦立刻撅着好几根手指头嚎叫着跳开了。
“没结过婚没当过母亲,你怎么会懂!”贝伦疯疯癫癫地趴在地上使劲磕脑袋,绝望大哭,“我要我的儿子!把我儿子还给我!我儿子情愿和我一起蹲黑牢也不愿意和你们这群杀千刀的臭娘们在一起!温德儿啊温德儿!我的儿——”
“我当然有儿子!我儿子八岁了!我四年内只见过他三次!”何撒突然喝道,贝伦霎时安静了,“这世上身不由己的父母太多了,不是只有你一个!”
贝伦怔怔地看着何撒激动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她愤怒地转身飞速离开。
良久,贝伦才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瘫倒在石凳上两眼发直。
夏金站在地下层上方的一处暗门里,透过茶色的玻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