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筵席正式开始。
沙龙甲板露天部分已经全部用玻璃彩烛照明,靠近宴席厅的隔板,小提琴、低音提琴、双簧管、黑管、竖琴、银笛、定音鼓以及圆号纷纷就位。十余个仆人忙进忙出,梅尔莱松舞、加洛普舞以及华尔兹舞的旋律步子,厅内外的辉煌金光和绚烂彩光在星星点点处交相辉映。
食物和舞曲都是莫利斯风格:花俏,靡丽、金碧辉煌、浓妆艳裹、肉山脯林以及节奏铿锵。
雷马萨和隐心眉单独坐在席首位:雷打不动的软榻;其余宾客按身份地位依次落座与巨大的长方型餐桌两旁。主客面前摆放的珍馐美酒并无差别。
人人都理解这种餐桌与舞会上的奢华,在各种各样的奢华中,最难得一见的是多方面的奢华集中彰显。
出乎隐心眉的预料,筵席开始后她的负担顿时轻松很多,舞曲和食物极大地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还有葛文伯爵以及马尾藻船长以优雅和粗俗两种截然不同的谈话风格,负责和每一位客人谈笑插科,填满每一个可能冷场的时刻;她只需要坐在席首上满脸堆笑就可以了。
然而她太乐观了。
“依狄莱,舞会开始后,您记得要向公爵展现您作为准新娘的热情,千万别忘了,否则公爵会非常没面子的!切记切记——天哪,”一个管家女仆正在急切地打手势招呼吉娜,“人手不够,我得赶快去帮忙!不然一会她们又得唠叨个没完······”吉娜说完就急匆匆地走掉了,还把谢波也带走了。
留下隐心眉一个人,满脑子全是问号:什么是准新娘的热情?这又是哪门子习俗?
有谢波和吉娜两个人在的时候,她不需要考虑雷马萨;但是,现在她必须硬着头皮面对和他一对一的尴尬了。
“你一定很想知道准新娘的热情到底是什么吧。”雷马萨主动开口,她顿时感到谢天谢地。
“是的!我不太理解莫利斯的习俗,王储能告诉我吗?”
雷马萨扫了他一眼,却开口说起了另一件事,“这一切——包括和雅伦家的结盟以及重修圣殿,都是为了你,你明白吗?”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毕竟咱们才认识几天而已。”隐心眉老实承认。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娶到维洛戈萨身份最显赫的女王做妻子,”雷马萨的眼睛闪闪发光,“所以为了今天,莫利斯家已经预备了十几年。”
“你们的信心非常坚定,我很钦佩。”她说得是真心话,她自己都没这种坚信的勇气。
“你大概没有追求过什么吧?”雷马萨淡淡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隐心眉心中一惊,想起赛瑟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刚想回答,就在这时,小提琴手发出舞会开始的信号,人人都向自己的舞伴走去。
“把手给我,”雷马萨眼睛看着别处,声调冷漠地说,“你我要跳开场的第一支舞。”
必须承认的是,隐心眉身体灵活,不同类型的舞跳得都不错。大家赞叹着看这对准新人翩翩起舞,羡慕这样的天作之合,可只有当事者才明白这段美满婚姻的真相。
雷马萨在跳舞的过程中,脸色冷得像冰雕,不过他这样的表情,倒让隐心眉不会把他看成弟弟了;虽然他身材高大精壮,虽然他早已初尝滋味并且已是父亲,也不能否认他脸上经常会出现稚嫩之气的事实。
隐心眉一想到搞不好自己真要和他洞房,就觉得自己在和亲弟弟乱伦——如果她真有什么弟弟的话——就感到极度肮脏和羞愧,想不作呕都不行。她以前从没发现自己这么古板守旧。
作为一个活了二十四年没谈过恋爱没牵过手的可怜姑娘,一上来就与小八岁的陌生少年谈及婚嫁,我们也表示能理解她的错愕与无法接受。
“你根本就不想嫁给我,对吧?”跳到第三节的时候,雷马萨的声音传过来。
“······”隐心眉找不出一句既能说出心声又能不伤害他感情的话,所以只能沉默。
“你对我也没有感情,是吧?”雷马萨淡淡地说,眼神平静,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雷马萨,我觉得你天生是个英雄,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了不起;但是——”虽然她很会撒谎,但是她不想在这件事上存心欺骗他;如果她真有一个弟弟的话,也不可能比雷马萨更好了,她又怎么能用谎言伤害自己的弟弟呢?
“但是,我比你大八岁,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弟弟;我没办法和自己的弟弟谈论爱情或婚姻这样的话题,实际上,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这种事。”隐心眉叹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柔和亲切,“作为朋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我能办得到。可是,我无法给出别的感情了,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或者爱上什么人,我不想骗你。”
“作为朋友?”雷马萨声音激动了,微微发颤,“你知道作为朋友应该做什么吗?”
隐心眉眼神震惊,他不等她回答就接着说,“你觉得晚安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隐心眉被他这两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嘴巴张张开开,像一条出水的金鱼,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人们早已开始注意到准新郎新娘之间发生一些不愉快,特别是雷马萨和隐心眉都是两个喜欢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后者可能有时候还能隐忍些许,不过前者却是半分都藏不住。
大家出于礼貌离他们好几步远,加上两个人说话声音都不大,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二人在说什么;乐手们拼命弹奏曲子,可是没人听他们的。
第一场舞跳了一个小时,刚刚结束雷马萨就把隐心眉丢下,自己跑去一边和几个自由家族的人物聊天去了,而准新郎本该牵着准新娘的手向所有客人致谢才符合开弓宴的习俗。
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依狄莱,您和公爵吵架了吗?”吉娜终于出现了,她赶回舞厅就发现每个人表情都不对劲,便立刻焦急地在她耳边询问。
“应该是吵架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隐心眉也开始着急了,浑身冒凉汗,“或者说我越解释越糟糕。”
“您表现出准新娘的热情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搞不懂你们说的准新娘的热情到底是什么——你就行行好,快告诉我吧,吉娜!”隐心眉哭丧着脸恳求。
吉娜突然不说话了,她看着隐心眉,露出和雷马萨一模一样的表情,“依狄莱,您太让人失望了,我真为公爵感到痛心。”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隐心眉瞪着她的背影,大脑开始疯狂地运转。
“等等,吉娜!”她不顾其他人的眼光冲着吉娜大喊,“来更衣室帮我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五分钟之后,隐心眉在吉娜和谢波的陪伴下,重新出现在舞会上;她没有戴假发(头发已经长到半指长),累赘的大裙摆换成了猎装长裤,细跟短靴变成了长筒靴;不过,她没有脱下把她胸部拱得老高的橙红色绸缎短外套,既然吉娜说这是习俗,那么入乡随俗也没什么害处。
隐心眉感到,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一文不值的矜持。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隐心眉,除了背对着她、似乎仍在谈得热火朝天的雷马萨。
“依狄莱,这样真的好吗?”谢波在后面慌乱地小声说。
“既然谁都不肯告诉我什么才叫新娘的热情,”隐心眉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那我就按照我的理解,给你们展示一下啥叫隐底莲人的热情!”
隐心眉双手叉腰,跨步而站,喷着鼻息,像只爬在树枝上伺机待发的雌豹子;和雷马萨谈话的人看到她这副样子显然吓坏了,低下头悄悄说了几句话,然后雷马萨和他周围的几个人齐刷刷转过身来。
“喂喂!莫利斯王储,我的准新郎,雷马萨先生——”在全场的死寂和雷马萨惊愕万分的表情中,隐心眉像一只露着利齿的母狮冲他咆哮,“准备好接受准新娘的热情了吗——”
“一——二——三——接住!!”
隐心眉以饿虎扑食的速度冲他狂奔而去,速度比她躲避奴隶贩子手里的鞭子还快,她像一道疾风闪电,飞扑到他身上——双手搭肩,双腿环腰,她气势汹汹地拉过雷马萨的脖子,粗暴地把他的嘴唇猛地摁在自己的嘴唇上——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下巴掉了一地。
幸好雷马萨够高够壮,否则被她这么猛地来一下子,谁都要被撞个四脚朝天;准新郎则稳如泰山。
他的惊讶在瞬间就消失了,等隐心眉像只狂奔的长臂猿一样四肢攀在他身上时,雷马萨顺势自然而然地双臂锢紧她的腰背,唇齿打开她主动送上门来的嘴唇,连本带利地深深探索了好长一番时间。
“咣当——嚓啪——”
沙佩两兄弟、吉娜和谢波的茶杯都不约而同地摔得粉碎。女人们兴奋地低低尖叫,吉娜她俩激动地满脸通红,几乎快哭了。
好几位男士吹起了口哨。
“这简直太幸福了——”一位红发女子用手帕捂着眼睛,颤抖地喃喃自语。
“为热恋中的准新郎准新娘喝彩吧!”葛文伯爵带头大鼓其掌,旋即全场欢呼,口哨声和赞美声使得整个舞厅喧闹无比,乐手们也忘了演出纷纷站起来喝彩,鼓手则干脆敲起了桑巴鼓点。
大概过了几千年那么久,两个人终于分开了,雷马萨除了胸口起伏有点急速之外,神情还算镇定,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得意。
隐心眉的脸红得像狒狒屁股,整个人就像软趴趴的大马猴,几乎快瘫在地板上了。
“你们一定会生很多很多孩子,至少十二个!”
一位从头到尾都在在一边津津有味观赏的慈祥老太太,喜滋滋地冲隐心眉说,就好像她自己刚刚抱上了大头孙子。
“公爵先生,你可娶了个狠角色,小心别被榨干了——”
一个头发全白,脸蛋红彤彤的老头儿不怀好意地指着隐心眉,挤眉弄眼地大声嚷嚷,完全不顾周围的人都在幸灾乐祸地嘿嘿窃笑。
接下来的,舞会在洋溢着幸福和欢乐的氛围中一直持续到半夜三点钟,准新郎新娘几乎和每一位在场的客人都跳了舞,酒水和饮料一筐筐地被送过来,啃光的骨头和瓜皮果壳扔满了甲板。
结束后,大家醉醺醺地离开了船,有人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大喊,“等你们洞房的时候,一定得邀请我们去围观!我们要摇旗呐喊,为你们打鼓助威!这是自由城邦的习俗!”
谢波和吉娜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许正躲在哪个角落里呕吐;雷马萨则送隐心眉回到她的舱房休息。
两个人一路没说一句话,不过心情都很愉快。
“晚安。”到了舱门口,隐心眉摇摇晃晃地回头和雷马萨道别,她已经醉得快站不住脚了。
“再来个晚安吻吧。”雷马萨攥紧她的手,耳朵发红。
“你、你小子还、还没亲够啊,”隐心眉口齿不清地说,“行!再、再来个晚、晚安吻吧······反、反正都亲过了······”
两个人还没摆好阵仗,一阵急促地脚步传了过来。
马尾藻船长脸色大变,急匆匆地冲雷马萨跑了过来,“公爵!公爵!”
“什么事?”雷马萨被打断很恼火。
“出事了——”于是,马尾藻凑近雷马萨的耳边嘀嘀咕咕,后者脸色越来越难看。
雷马萨语速飞快地和隐心眉说,“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说完,他就准备和马尾藻船长一起离开。
“等等!”隐心眉被他们严肃的表情弄得酒醒了一半,“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难道我不是参加过开弓宴的莫利斯家的准新娘吗?”
两个男人彼此互相望望,马尾藻船长耸耸肩膀说,“我全凭您的吩咐,公爵。”
“你也一起来吧。”雷马萨对隐心眉说道,于是三个人一起急匆匆离开,“说到底,这事的确也和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