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心眉被脚底一阵湿滑黏腻的瘙痒感弄醒,她头疼欲裂地睁开眼睛,一个头发凌乱,满嘴锋利金牙,仅有一片兽皮遮羞的黄牙女人正在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她的大脚趾,仿佛她的脚上正在滴着蜂蜜,那女人长长的舌尖如同蛇信子,灵活多汁。
“滚开!”
她大叫一声,顺手抄起身边的破旧灯台就往那疯婆娘脑袋上砸,后者脖子一歪就闪避过去,照旧死死攥着她的脚不肯撒手。
隐心眉顿时觉得反胃又愤怒,她揪住那女人拖把头一样的油腻乱发,引地那人立刻粗声咒骂,终于松开了她的左脚踝,伸出双手就要掐隐心眉的脖子。
一阵撼地的沉重脚步声,一片压抑的巨大阴影,隐心眉还没反应过来,那黄牙女人就被一阵不可抗拒的蛮狠野力拽离了她的身体,接着是一声发闷的“咚”,等她看清楚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大头朝里,栽在墙壁上,鲜血和脑浆溅了满墙。
她死了。
是熊牙,他浑身散发着难闻的酒气,血腥味以及马粪的味道,他看着隐心眉,她简直看不出那张可怕的烂脸上此刻究竟是什么表情;她更不知道此刻该对他说什么,是谢谢你帮我解围,还是槽尼玛离我远点。
不过她倒也没为难多久,熊牙从后腰抽出一个东西丢进了她的怀里,然后毫不客气地躺在了巨大的石床上,隐心眉像活见鬼一样赶紧从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脚站在地上。
有两个身材同样装束的女人从外面进来,一个像拖死羊似的拖走尸体,另一个则笨手笨脚地捧起满地的灯台碎片装进一块破皮袋子里。
不知道擦拭血迹吗?不知道用扫帚吗?这就是神牛,我见到了女神牛。比猿猴还野蛮,比兽类还凶残。这是哪里?一个石头洞穴?凿得滚圆,还挺宽亮,石墙上有卡着锋利矛尖的窗户洞。一张对我来说很宽敞的石床,上面铺着一大堆兽皮——谢天谢地不是人皮。几件明显不搭调的破旧红木家具,床头柜、储物柜,三把扶手椅,这大概都是从哪个成为晚餐的倒霉鬼家中抢过来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白天某个时刻,但是是上午还是下午?我在这里躺了多久?赛瑟和雷马萨怎么样了?他们还活着吗?溪谷战役的结局如何?这里是哪里?有人知道我被带到这里来吗?我会变成神牛的晚餐吗?熊牙想干什么?
不知道,统统没有答案。
隐心眉凝视着墙上已经开始结块的血渍和脑浆,脑海中猛然闪现出昏迷之前的点点滴滴,她记得她全身骤然间痛不欲生然后从沐基洗暗夜巨狮背上摔了下来,记得赛瑟抱着她大喊大叫,记得自己仿佛魂游象外般接住了那个白色妖女的钻石锁链,记得满眼的血雨腥风和断肢残骸,满耳的惨叫和咆哮……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但是当她伸出手,掌心那赫然在目的暗红色割痕,轻触便疼痛不已的未愈伤口,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场战争并非梦幻。
“隐心眉。过来。”
熊牙的声音把她从懵懵懂懂中唤醒,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过来。”这个可怕的巨人正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对他来说太小的石床上,巨掌拍了拍身边的兽皮,扬起一片白色的灰,在阳光下四处飞舞。这洞穴到底多久没住过人了?难怪闻着像坏了的腌肉和烂蘑菇的味道。
“我的书。过来。”熊牙第三次命令道,他拔出了腰上的匕首,对准了隐心眉。
书?什么书?哦对了。他之前丢到我怀里的那个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竟然是一本书?
熊牙看隐心眉还是站在那里盯着手中的书发呆,他马上就要暴跳如雷了,石床咿呀作响,他就要起身走过来了!
隐心眉又是浑身一个激灵,赶快跑过去。
“镇定。冷静。我来了。”她硬着头皮在床边坐下,挥着那本破书,“你要我读这本书给你听?”
“是。”
“可是,”隐心眉难以置信地翻着几乎快散架的破书,褐黄色的书脊已经全部掉了皮,“《维洛戈萨童话故事集》,你真的想要我念这个?”
“嗯,我就想。”熊牙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蔑视,要刀尖对准了她的喉咙。
“好好好,我念,我念。”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立刻认怂。
“从前,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维洛戈萨大陆上从未被人发现的一个地方,有一头可怕凶猛的野兽……”
隐心眉念得飞快,不带喘气,没几分钟就念完了第一个故事。有些描写段落,她就偷工减料,反正看样子熊牙也不识字。
“骗我。”熊牙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弄得疼到龇牙咧嘴,“书,人读过。我记忆。”
他是说有人给他读过这本书?好吧,真他妈的倒霉。作为一个神牛,他这种野蛮人的记忆力可真叫人惊叹。
“再来。”他的刀尖真的扎进了她的脖子里,细细的血珠渗透了出来。
“你要让人念故事给你听,最起码态度好点吧?”隐心眉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
熊牙那像猎兽钳一样有力的手指钳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看着自己。
他们四目,不,是三目相对。
他那只布满红血丝的独眼里全是愤怒的烈火。隐心眉自从在白银城的午夜狂欢节上就忘不了他可怕的面容,如今,这近在咫尺的目睹,更使她对他的脸永生难忘,简直比赛瑟的脸还令她铭刻在心。
他那完好无损的左半脸写满了盛恨和憔悴,有着宽阔颧骨和黑眉黑眼。一个巨大的鹰钩鼻,头发粗硬黑亮,好像马鬃刷子。他的头发短得要命,有股公马的味道。
那只被缝合起来的凹下去的眼睛,上面的鱼线密密麻麻。这条可怕的“蜈蚣”从熊牙的脸上一直爬到了隐心眉的心里。她自认为是个胆子大的人,毕竟杀人剁指的事她没少干过,但是在这野人面前,她终于意识自己只是个脆弱无助的可怜女人。
现在我不是个战士,我只是一盘鱼肉,任人宰割。
啊!还有他那张完全溃烂的右脸,黑红的皮肤又硬又亮,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坑洞和细小凸点,而腮骨部分则像是一块烂了洞的破布,几乎能看见他的牙齿。他的右半个耳朵只剩下三分之一,很清晰地露出白色的脆骨,就连脖子上的皮肉也被这腐烂给侵蚀了。熊牙只要一开口说话,几乎就能从这半边脸看得到肌肉的跳动以及体液的循环。
隐心眉再也受不了了,她闭上眼睛,屏息嘶哑道,“对不起,熊牙先生。”
“别叫先生。我,恶人,野蛮人,兽人,杀人,吃人。看我,我就想你看我。”熊牙晃着她的下巴,再度逼着她睁开眼睛,“我的家,邪恶。我父,睡妹妹,吃妹妹,要烧死我。我两个哥,睡我,也要烧我,吃我。所以,我身上,恶人的血,兽人的血。我恨先生称呼,恨骑士称呼,恨贵族称呼,恨绅士称呼。我要杀了他们,三个全部。”
隐心眉听懂了熊牙的描述,被这段骇人听闻的神牛家族故事给彻底吓呆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禁止那些称呼。”他再次补充了一句。
“那么我该怎么叫你?”隐心眉期期艾艾地问,真想哀求他不要再这样钳着自己的下巴了,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熊牙?我就叫你熊牙好吗?”
“不好,”他断然拒绝,“叫,叫,”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果断命令道,“叫撒都该。”
“没问题,撒都该。我就叫你撒都该。”隐心眉忙不迭地回答,作为讨好的赠品还额外多叫了好几遍,“撒都该,撒都该,撒都该。你满意了吗?”
熊牙看样子终于满意了,他松开了老虎钳一样的手指。
隐心眉白皙的脸颊两侧上被他活生生地掐出了两个紫红色的粗手印,异常夺目,熊牙好奇地再度伸出手指,像没见过玩具的孩童一般,情不自禁触碰她脸上的印记。
她像脑袋着火一样,嗖得一声从床头蹿到了床尾。
“过来!”熊牙厉声喝道。
隐心眉只得乖乖地服从命令,又回到了床头。
她知道自己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力气和敏捷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她要不想被强奸或者被剥皮,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按照熊牙的吩咐去做。
然而她有一种没来由的奇怪预感,她觉得熊牙并不打算用那些方式对待他。
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为妙,就算他不会那样伤害她,但是万一他发起火来,就把像对待之前那个女人一样把她的脑袋也在墙上摔个粉碎,这反而是最大的可能。
“我念故事给你听吧?”她从床上拾起那本书,主动说,“再完完整整地念一遍给你听好吗?撒都该?”
“不好,唱歌给我听。”
“什么?”
隐心眉皱着没有看着熊牙。唱歌,她怎么可能有心情唱歌呢?所有的事都没有解决,全部的事都一团糟,她怎么能唱得了歌?
“不,我不唱。我不想唱。”
熊牙一下子竖起庞大的身躯,伸出一只手拽着她,蛮横地把她逼到了床里的角落处,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她被他掐得根本透不过气,头发倒竖,脸涨得绯红,简直是一副活生生的恐怖画像。
“唱不唱?”
“唱,唱,咳咳……”
他松开了手,隐心眉现在开始怀念坐在床头,双脚踏地的感觉了,可是她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脓包,根本不敢忤逆熊牙,只能硬着头皮蜷缩在石床的角落,双手抱膝。
“我唱什么,撒都该?”她哆哆嗦嗦地问。
“皇帝的那个。”
“撒,撒都该是要我唱在溪谷战场上为赛瑟皇帝而唱的那首歌吗?”
“对。马上唱,否则要你的命。”
隐心眉的嗓音不断颤抖,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人逼着唱歌了,但却是最恐怖的一次。
“……
王的心被烈火燃烧
王女将入我的洞房
不要无声如这死地
权杖震撼地的栋梁
王的使者拔刀征战
火的电光践踏恶者
我的新郎你在何方……”
她唱得疙里疙瘩,走音串调,好几句歌词都忘了,只能临时瞎编。
唱到最后,隐心眉闭起了眼睛,根本不敢看她,她担心他会一怒之下拧断她的脖子。
但是过了好一会儿,熊牙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不知自己究竟这样抱着膝盖坐了多久,直到听见遥远的号子声从群山的彼端传来。那是某个维洛戈萨未知部落的低沉嘶鸣,一声比一声嘹亮。这个世界有太多未知的事,我是傻瓜,我们都是傻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因为我们油蒙了心,耳朵发沉,眼睛闭着。
熊牙攥住她的手,猛地靠了过来。“我说的事,”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嘶哑低沉。“你要说出去,皇帝,骑士,海盗……”
“不,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撒都该。”隐心眉立刻低声说,“我向你保证。”
很显然熊牙依旧觉得不够,“你,要是违反。”他可怕的脸再度逼近她,隐心眉恐惧地闭上双眼,“我。杀你。”
“隐心眉。隐心眉。”他重复了好几声她的名字,声音粗哑愤怒,如同铁棍刮过花岗岩。然后隐心眉感到他站起来,石床上的重量随之一轻,然后是沉重的脚步,愈行愈远。
等她终于敢睁开眼之后,洞穴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夕阳的铜红色霞光笼罩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