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王给太婆安老夫人请了安,等二嫂三嫂告退出去,和安老夫人笑着说起了昨天到大相国寺还愿的闲话儿。
安老夫人凝神听的很仔细。
王说到出了陈婆婆宅,就巧遇了霍文灿和李清宁,一直看着女儿、微笑听着的谢夫人,转头看向安老夫人。
王一边笑,一边很仔细的说着各人的神情举止,说到李苒盯着看一尊路神,霍文灿立刻让人买下时,谢夫人呛笑的咳起来。
安老夫人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跟着笑个不停的王,看着谢夫人道:“河间郡王府也还过得去。”
“就是过于位高权重,只怕犯忌。”谢夫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头微蹙。
“那都是小事,只要这孩子过得好,别的,不过是顺便的事儿。”安老夫人和缓的声音里透着丝丝隐约的沉落。“别的都好,就是杜王妃的眼界气量,略差了些。”
“嗯,好在,霍家三哥儿是个能拿得定主意的。”谢夫人微笑道。
王挨着安老夫人,全神贯注的听着她太婆和阿娘说话,犹豫了下,忍不住道:“李家三娘子一句一个三公子呢。”
安老夫人笑起来,轻轻拍了下王,“阿苒的亲事,太子发过话,只听她自己的意思。长安侯府那边,那位老夫人和那位夫人,不堪是不堪了些,却不是个下作的,你放心。”
“嗯!”王听太婆说了前一半,眉梢就扬起来了,太子这句话,她是刚刚听说,有了这句话,真是太好了。
“还是有些勉强。”谢夫人出了一会儿神,皱眉道。
“先看着,阿苒还小呢。”安老夫人笑意融融。
……………………
曹府后园,吴老夫人歪在湖边水阁里,吹着凉风,看着荷叶荷花儿发愁。
三月初,金明池外那事儿一出来,她难过的好几个夜里没睡着,又到开宝寺做了几天法事祈求保佑。
到后来得了信儿,一颗心落下来,再后来听到些零零碎碎的信儿,担忧没了,她这愁啊,却是一层一层的添上去了。
那孩子比她以为的,要出色的多得多,多好的姑娘啊,就是太好了!
等到她回到京城,先是鲁国公府,接着是霍家那位三哥儿!
鲁国公府是劲敌,霍家三哥儿生的多好呢!小娘子都爱他那样儿的,不过,那位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
好在,杜王妃眼界有限,到这会儿,她还对这位姑娘避之不及,嗯,就算没有这一份让她避之不及的血脉,那位姑娘这样的,只怕也入不了她的眼。
这就好,霍家三哥儿再怎么好,这姑娘家嫁进婆家,真正朝夕相对的,是家姑,可不是丈夫。
那位姑娘是个聪明人,就算现在不懂,略一点拨,也就懂了,嗯,得找个人点拨点拨她。
至于鲁国公府……
唉,鲁国公府一向崖岸高峻,他家这里,她还是一无所知……
虽说一无所知,可人和事儿,都摆在那儿呢。
鲁国公府好处是不少,那位二爷又是未来的国公,可他们家也有他们家的难处。
真论起来,她们曹家可不比他们鲁国公府差,她们家三哥儿,可比他们那位二爷强,那位二爷性子柔弱,偏偏他家老大,十分要强……
嗯,三家比较,还是她们曹家最好!
比她们曹家好的也就算了,不比她们曹家好,那她可是要好好争一争的。
可这事儿,从哪儿下手呢?
长安侯府肯定不行,头一回想到这事儿,她就没想过长安侯府,可除了长安侯府,还能从哪儿下手呢?
这事儿得那孩子自己愿意。
从那孩子身上的话,自己这么个长辈,动静太大,三哥儿面皮太薄,三丫头四丫头和她说不上话……
要说和她说得上话,好象就是王家六姐儿,王家……
吴老夫人眼睛亮了。
王家是个入手的好地方!
王家那位安老夫人,说起来,可是那位姑娘母亲那边唯一的亲人,还是位长辈!
王家从前跟仁宗亲厚,现在,头一个跟这位姑娘交好的,也是他们家,这份见识眼光,这份底气,啧!
说起来,这王家才是真正的传世之家,这么些年,自己一心一意把曹家往王家这样的门风上带,可她这一代人不行,要是能把那孩子娶进来,再有一代人,曹家的根基就打下了……
又想远了。
王家这好处,最最要紧的,是他们家没有年纪相当的小郎君!
吴老夫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最佳下手处,坐直上身,拿起团扇慢慢摇着,想好了就得赶紧动手,这可是多快都不嫌快的事儿。
法云寺这两天正开讲经会……
“老杨呢?”
吴老夫人想到就做,立刻让人叫了心腹杨嬷嬷,让她换身衣服,去一趟王家,请安老夫人明天去法云寺听经说话儿。
……………………
李苒歇了好几天,才再次出门,往北瓦子听桃浓唱小曲儿。
桃浓从那天迎到城外十几里,直到现在,只中间托人给周娥捎过一句话,说等她忙过这一阵子再请姑娘玩儿。
李苒打听到她最近在北瓦子唱小曲儿,就让人订了雅间儿,去听她唱小曲儿。
桃浓的小曲儿,是李苒听过的所有的歌曲戏曲中,最有魅力的那个。
至于事先打发人去订雅间这事儿,出自付嬷嬷委婉的提醒:
姑娘要是不打发人事先订好,说去就去了,那就添了麻烦。
李苒一下子想起霍文灿说起的,她头一回到莲花棚听戏时,那一大通倒腾,立刻从善如流,让人先去订雅间。
从前她没有事先订好的条件,现在有了,那就与人方便,自己更方便。
桃浓唱完小曲儿,就进了李苒的雅间。
周娥指着几上的一只银壶示意她,“给你准备的汤水,自己倒。”
桃浓连倒两碗喝了,长长舒了口气。
不等她说话,李苒笑道:“你要是晚上没什么事儿,我请你吃饭,去八仙楼。”
“照理说该我请……那行,八仙楼的荷叶鸡,我最爱吃。”桃浓一句话没说完,迎着李苒挑起的眉梢,一边笑一边改了口。
“走吧。”周娥先站起来。
桃浓让过李苒,跟在最后,一起出来,往八仙楼走过去。
街上熙熙攘攘,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桃浓和李苒并肩,走着逛着,很快就进了八仙楼。
三个人各自点了自己喜欢吃的菜,李苒没要酒,只要了几样利于喉咙的汤水。
“我不忌酒。”看着茶酒博士出去,桃浓看着李苒笑道。
“听说你现在一天唱两场?”周娥问道。
桃浓一边笑一边点头,“也就两场,从前我刚到京城的时候,一天三四场都唱过的,我是懒惯了,一天两场,就值得周将军问一声了。”
“出什么事了?三月初,你不是赢了一笔银子,你还说,可以再歇上一两个月了。”李苒关切道。
“是她的事吧?”周娥带着几分明了,往李苒努了努嘴。
“哪能算她的事儿?是我自己的事儿。”桃浓冲李苒摆着手,“是我自己心急,着急想有个信儿,到处撒银子打听,撒的多了点儿,冒帐了。”
李苒两根眉毛都扬起来了。
“你别多想,就是因为我这脾气,我跟你说,当年,我到这京城第二年,还是第三年来,有一回,就为了知道那只白虎将军是公的,还是母的,花了三百两银子,总算得了确信儿。”
“公的母的?”周娥脱口问道。
“公的!”桃浓答的十分愉快。
李苒瞪着她,“你这,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吧?”
“她要是会过日子,还能到现在还得天天靠唱小曲儿过日子?”周娥斜瞥了一眼桃浓。
桃浓咯咯笑个不停,“人活着,恣意二字最难得,这是我娘的话。我娘这个人,胡说八道了一辈子,就这一句,说得好。”
李苒深吸了口气,吐了一半,笑起来。
恣意二字,确实最难得。
她恣意过吗?
她任性过,好象没能恣意过。
“你这样一天唱两场,是欠下帐了吧?欠的多吗?”李苒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
“还得差不多了,再这么唱上……”桃浓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再有半个月吧,就能还完了。”
“那可正经欠了不少。”周娥咋舌。
“咱们不说这个了,要不,还是要点酒吧,八仙楼的桃花酒,味儿不错。”桃浓带着几分馋相。
“好。你呢?”李苒爽快应了,看向周娥,以往,她跟她出来,从来不喝酒。
“两三杯还行。”周娥迎着李苒的目光,笑道,“从前,上阵前,我喜欢喝上几杯。”
李苒要了酒,三个人说说笑笑,喝了一斤多酒,从八仙楼出来,桃浓叫了辆车,往住处回去,李苒和周娥一前一后,往万寿观过去。
过了万寿观,走出灯火通明,前面就是那片陷在黑暗中的深巷民宅。
周娥看向李苒,李苒顿步,从巷子口那家面馆的大红灯笼,看向深黑的巷子,怔忡了一会儿,抬脚往前,“再走一段吧。”
离巷子口的面馆四五步,昏暗的灯笼光下,谢泽的小厮石南迎着李苒的目光,似有似无的颔首致意。
李苒站住,下意识的看向面馆。
周娥顺着石南的目光,也看向面馆。
李苒呆看了片刻,垂下眼,往前几步,稍稍提起裙子,跨过门槛,进了面馆。
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小小的面馆里,只有谢泽一个人,面对门口,坐在最里面的桌子旁。
李苒径直走到谢泽那张桌子前,坐到了谢泽对面。
正捏着杯子,慢慢抿着酒的谢泽抬眼看着李苒,片刻,垂眼接着喝酒。
“这位姑娘,您,要点什么吗?”一个瘦瘦的,腰已经弯了的老妪,挪过来,看着李苒,迟疑问道。
“不用了,多谢您。”李苒冲老妪微微欠身。
老妪拖拖沓沓的走了。
谢泽再次抬眼看向李苒,李苒迎着他的目光,仔细看着他,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郁,令人窒息。
谢泽放下杯子,伸手从扣在桌上托盘里的一叠酒杯上拿下一只,倒了杯酒,推到李苒面前。
李苒十分意外,呆怔了一瞬,伸手捏起杯子,抿了一口,才想起来冲谢泽举了举。
谢泽却没理她,垂着眼,慢慢抿着酒,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李苒抿着酒,不错眼的看着谢泽。
老妪脚步拖沓的来来回回,封了炉火,熄了门外的灯笼,将屋里的灯只留下谢泽和李苒桌子上那一盏,拖着脚步,掀帘进了后厨。
黑暗从巷子里侵进来,在那豆灯光前止住。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靠在面馆对面的墙上,看着面馆里那豆灯光笼罩下的两人。
她只能看得清背对着她的李苒,那件牙白上衣在昏黄的灯光下,很鲜亮,至于李苒对面的谢将军,一身黑衣,仿佛融入了黑暗中。
谢将军垂着头垂着眼,周娥还是不愿意直视那张半垂的脸,她总觉得,只要她看过去,谢将军立刻就能觉察,并且逼视过来。
周娥的目光落在李苒的后背上,她一直笔直坐着……嗯,也是,自己面对谢将军时,也是直立笔挺。
谢将军是个让人必须全神贯注去面对的人,对着他,没法不紧张。
这位姑娘这份胆量,难得。
谢泽喝完一杯酒,捏起酒壶,李苒将自己的空杯往前推了推。
谢泽抬眼看向李苒,迎上李苒的目光,片刻,垂下眼,给自己斟了酒,又给李苒的杯子斟上酒。
壶里的酒已经不多了,两三杯之后,酒壶空了,谢泽站起来,缓步往外。
李苒跟在谢泽身后,也出了面馆。
巷子里黑暗而安静。
谢泽脚步微顿,回头看了眼李苒,“走走。”
李苒仰头看着他,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在黑暗寂静的巷子里,安静的走。
五月中旬的月亮,圆圆的,斜挂在巷子上空。
李苒微垂着头,看着走在她前面的谢泽,背着的手,垂在腰间的黑沉的短剑,黑色的长衫,黑色的鞋子。
他比自己更孤单和孤独。
长长的巷子很短。
谢泽站在巷子口,看着前面孝严寺的光亮,回头看着李苒,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咽下了,抬了抬手。
李苒惊讶的看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厮和马匹,看着谢泽上了马,纵马而去,慢慢转过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周娥,和她那辆车。
周娥侧过身,指了指大车。
李苒上了车,车子晃晃悠悠,过了孝严寺,李苒才缓过口气,恍过神。
刚才,她仿佛走在梦境之中,黑暗而阴郁的梦境,她却觉得踏实而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