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伟越想越不对劲儿, 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念头一晃而过,没来得及抓住,肩上突然被拍了一下。
赵迅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穿着白色的练功服, 颇为严肃的盯着他:“偷看什么呢。”
“没什么……”吴伟伟眼珠子左右晃动, 摆明了没说实话。
赵迅昌现在也没时间深究,最多不过是在偷看屋子里那两人, 他收回手, 目光大大方方的穿过半掩的窗户,看进屋内。
“他怎么样了?”
吴伟伟知道老爷子说的是谁, 踌躇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从回来的路上陈哥就开始睡觉,下了车精神也不好, 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赵迅昌想起之前对天雷的感应,“他用了五雷灵符?”
“用了,请下来五道呢。”吴伟伟骄傲道, “陈哥太牛逼了,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的雷都降了下来, 每一道都追着枭阳跑, 打了她个落花流水。”
赵迅昌脸色难看下来, 转身进屋,掀开被子一手捉住青年的手腕,仔细诊脉。
江域从床边站起来, 低垂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没事,就是累了。”
赵迅昌摸完脉松了口气,脸色好转些许:“他本该驾驭不了五雷灵符,是你帮了忙?”
江域:“我这是护法。”一顿,他继续道,“陈岭用了舌尖精血。”
“难怪……”赵迅昌眉头竖了起来,“这也太胡闹了,他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还说过自己请不下五雷,结果倒好,扭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吴伟伟忍不住跑进来替陈岭说话:“赵老先生,陈哥当时也是逼不得已,你是没看见,那只山精太厉害了。”
赵迅昌:“哼!”
吴伟伟不敢搭腔了,总觉得再说下去自己会被轰出去。
赵迅昌看向江域:“你怎么不拦着?!”
“我知道他可以。”江域将陈岭诊过脉的那只手放回去,拇指光明正大的摩|挲着手背,“再者,有我看着,他不会有事。”
赵迅昌敢凶吴伟伟,敢指着小徒弟的脑门破口大骂,却不敢对江域有任何逾越。
打从小徒弟第一次请阴神上阳世起,他就知道,那三个阴神中至少有两个是冲着江家这位老祖宗来的,这可不是一直单纯活了上千年的老鬼,更加不是什么普通的阴神鬼差。
对方的道行放在阳世,怕是没人能真的干得过。
所以他确信江域不是在吹嘘,只要有他看着,小徒弟的确不会出事。
可还是心疼啊。
赵迅昌憋屈的瞪着对面。
江域知道他心里有话,不吐不快,打个请的手势,请老人家出去说话。
赵迅昌背着手走径直出了小院,来到屋侧那棵新长出来的小树苗旁。
他也不含糊了,开门见山道:“陈岭的命格我看不透。”
“我知道。”江域打从出此见到陈岭起,就知道他的命运不会是常人的生老病死。
所以此刻,他显得要比赵迅昌淡定很多,“有话但说无妨。”
“那我就不绕弯子了。这一类人世间少有,且命运多舛,前路吉凶掺半,无人可卜算。”
赵迅昌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就是遛鸟的老大爷,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气势坚定,刚硬,“当初我劝那小子跟你先处处,是因为我知道,你与普通邪祟不同,若是你们感情深了,将来他若是遇到劫难,你多少能护着点他。”
江域淡然的神色变得郑重:“这话就是你不说,我也会护他到底。”与他红线相连的人,这么多年了也才只有陈岭一个,护他是责任,也是出于本心。
赵迅昌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想起往事,老人家面上柔和,充满了笑意:“陈岭天赋非凡,学习能力强,我对他心软,不忍心操练。另者,我也确实能力有限,能教授给他的,都是从前师父教授给我的。若江先生愿意,大可以再教他一些别的,我绝不干涉。”
别的自然是指旁门左道。
与某些迂腐的修道者不同,赵迅昌从不认为修习所谓的邪术就是心思不正。只要有颗仁慈的心,邪术也能救苍生天下,行侠仗义。
江域:“好。”
赵迅昌知道这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抬起手,纠结几秒才把手放到对方肩头,用力按了按。
他心思一动,问:“江先生,我能冒昧的问一句,你阴寿到底几何?”
江域的脸险些扭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看老爷子不肯罢休,他冷硬的丢出一句:“赵老先生放心,无论阴寿几何,都配得上他。”
“那是自然。”赵迅昌强忍住嘴角没有抽搐,腹诽,要不是怕小徒弟将来多灾多难,没人护着不行,我才不舍得把人塞给你呢!
从前不问,便也不会去想,如今问了,赵迅昌越发觉得眼前这位叫他“赵老先生”的人,怕是不知道老到何种程度。
越想越悲愤,赵迅昌甩手就走,去院子里逗鸟缓解心情。
江域站在原地,垂在腿侧的指尖距离新长出来的树苗一尺之遥。
他垂眸,指腹蹭过娇嫩的绿叶。柔弱的树叶塌了下去,可怜巴巴的。
过了许久,男人终于肯放过它,嘴角扬起,露出愉悦的表情。
赵迅昌虽没有明说把陈岭托付给他,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了,江域眼眸深了深,有种被认可的微妙的喜悦。
天边即将升起的太阳忽然被乌云遮挡,轻微的凉风变得凛冽,刀子一般割在人的脸上。
不远处,一团阴影逐渐显现,随着慢慢移动,露出人形的轮廓。
阴差弓着背走来,在距离江域两步距离远时停下来,恭敬地维持着鞠躬的姿态,双手递出一封由火漆印封口信函。
赵迅昌回到小院,屁股还没坐稳,就见江域跟了进来。
就这么把小徒弟交出去了,他心里老大不乐意,就像老丈人看女婿似的,越看江域越不顺眼。
“我有事需要离开几天。”江域丢下话,转瞬就没了人影。
赵迅昌更气了,我姿态都摆好了,你转身就走,说两句孝敬人的话会少块肉吗,就不能哄哄我这个当长辈的吗!
拿起一个苹果,满脸凶相的削起来,吓得话痨鹦鹉大气不敢喘。
吴伟伟捞起小黄鼠狼,将它塞回窝里,猫着腰去厨房做早餐。
这院子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大佬,他惹不起,必须躲。
陈岭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不知饥饿,梦境时有时无,没有惊险的追逐和突然出现的鬼脸,一切很安宁。
像躺在柔软温暖的棉花团里,安全、暖和,身体和意识一起沉入其中,睡前存在于四肢中的酸胀感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种睡眠质量,属实难遇,陈岭简直不想醒来。
可在舍不得,终究还是醒了。
从窗口望出去,天色已晚,晚霞将天边染成了炽烈的火红,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陈岭掌心抵在床头,伸了个大懒腰,翻身坐起,趿着拖鞋走出去。
院子里,师父不在,鹦鹉也不在,只有吴伟伟抱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大概是跟谁聊天。
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陈岭尴尬的捂住肚子,再抬头就发现吴伟伟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吴伟伟怔了怔,不相信般夸张的揉了揉眼睛,下一秒,他从石凳上站起来,“陈哥,卧槽,陈哥你真的醒了啊!”
陈岭莫名其妙,听着自己像个瘫痪多年的植物人,他清清嗓子,点了点头,“有吃的吗,我饿了。”
“有有有,我去拿,你先坐着。”吴伟伟连跑带跳的冲进厨房,一阵响动后,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跑出来,一一摆上石桌。
窝在院子角落里睡觉的黄大仙也跳了出来,缩着两只小爪子,后腿蹲在石桌上,侧着脑袋一个劲儿的盯着陈岭瞧,与吴伟伟看向陈岭的眼神如出一辙。
陈岭被左右两边的视线盯得浑身不自在,差点吃不下饭。
“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没有。”吴伟伟连连摆手, “就是你睡得实在太久了,突然醒过来让我有点惊讶。”
陈岭停下扒饭的筷子:“我睡了多久?”
吴伟伟伸手比了个数字,“三天半吧,今晚一过就四天了。”
陈岭险些把嘴里的饭喷出来,“这么久?!”他抹了把嘴,心惊肉跳,“我身体出问题了?可我也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啊。师父帮我把过脉吗?”
“把过,说没事。江哥也说过,你只是因为太累才会昏睡。”
提起江域,陈岭下意识往斜前方看去,属于江域的房间房门紧闭,人应该不在里面。
“他人呢?”
“你说江哥啊,就咱们回来那天早上,他突然说有事要离开几天,就再也没回来。”
陈岭咀嚼着嘴里的饭菜,点了点头,又问起别的,“那李鸿羽呢,我睡觉的时候,他有打过电话来吗?”
“打过,赵老先生怕影响你休息,就给接了。李鸿羽说,那些遗骸已经烧成灰,暂时放在特调部的仓库,等昱和山有了塔陵再来存放。”
陈岭奇怪的反问:“全部?没有一具能找到家人?”
“没找到。”吴伟伟想起那天自己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便将李鸿羽的答案转述过来,“特调部后来找到警方合作,想通过警务系统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人口失踪,结果只在本地找到一例,是一个流浪汉报警说他的同伴不见了。”
“流浪汉许多都是单独行动,而且就算是失踪了不容易引起社会注意。”陈岭脸色晦暗,枭阳的下手对象应该全是这一类人。
吴伟伟说:“对,根据这条线索,警方又走访了一些流浪汉聚集地,的确打听出几条失踪信息。”
陈岭轻轻叹了口气,不得不说,那只枭阳确实很聪明。
吴伟伟看他情绪不高的样子,小声说道:“不过因为这次的事情,上面对流浪汉群体多了一些重视,我听李鸿羽说,好像会在每个街区设立收容所,这样既能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多少能保障一些他们的人身安全。”
陈岭笑了,“这倒是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这么高兴?”赵迅昌带着鹦鹉从院门外进来,见小徒弟醒来脸上笑呵呵的。
陈岭惊喜地喊道:“师父。”紧跟着就看见赵迅昌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江盛行,另一个提着手提包,是江盛行的助理。
江盛行进门后态度很好的向陈岭问候,“陈先生。”
陈岭招呼他坐下,扭头疑惑的看向赵迅昌。
知道他想问什么,赵迅昌主动开口:“盛行是专程带施工方过来看现场的。”
“可我们不是已经找了杨哥负责?”
“新来的施工方不负责杨包工头之前的范围,他们主要负责昱和山后山以及修路。”江盛行把话接过来,自己解释道,“另外,他们还要负责金刚鹦鹉的繁育试点,和新房的修建。”
“新房?”陈岭微微睁大眼睛。
“咱们小院人多了,住着不方便。”赵迅昌朝江域那道紧闭的房门斜睨一眼,“你看看咱们财务经理住的那屋子,连扇窗户都没有。”
这想法和陈岭不谋而合,他捏着筷子说:“确实应该再修一个新院子,将来昱和山上树木多了,蛇鼠虫蚁都会有,现在这屋子门关不严实,头顶的瓦片也有缝隙,不太安全。”
想了想,陈岭问:“那我们现在的小院怎么办?退了?”
“我昨天就找房东聊过了,已经买下来了。”赵迅昌说,“等新院子修起来,这座小院就改造成接待大厅和休息厅。”
陈岭:“后面那块儿地呢,买下来了?”
赵迅昌:“买了。”
昱和山位置偏远,自建房的土地价格便宜,赵迅昌就自己掏的腰包,“过两天就去办手续,写你的名字。”
陈岭想要拒绝,赵迅昌接着说,“就当师父给你搭的一件聘礼,而且也值不了什么钱。”
江盛行耳朵一动,脱口而出:“陈先生有对象了?”
陈岭吃着菜说:“目前还没有。”
赵迅昌欣慰啊,小徒弟在感情这方面就是争气,精心呵护的小白菜哪能那么容易就让猪给拱了呢。
江盛行点点头,趁着陈岭正好醒来,他让助理把设计师画好的图纸全部拿出来,摆放在饭菜前方的空余处。
“陈先生,你看看,这是后山的规划图,这是环山路,这是繁育试点。还有这个,是将来的新院子和老院子的改造图。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不用有所顾忌,直接提出来就是。”
陈岭知道江盛行是碍着江域的面子叫他陈先生,他轻轻抓了下耳根,“江先生,大家也算是熟人了,就别再先生长,先生短的了,你直接叫我名字吧。至于我……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喊你江叔吧。”
江盛行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平日的稳重全都抛之脑后:“陈先生你可别折煞了我!”
陈岭被对方如此激烈的反应搞懵了。
赵迅昌提示:“辈分乱了。”
陈岭:“……”
江盛行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老祖宗对陈岭的态度与他们截然不同。当时他只觉得奇怪,回去后又是一番深想,再结合青年曾经问过他,老祖宗有没有托梦说要脱单……
不是他想得多,前后一联系,老祖宗看上小青年的几率还是很大的,就是前卫了点。
江盛行怕青年尴尬,圆滑道:“你和老祖宗关系亲近,如果你叫我叔叔,老祖宗那儿该怎么处。”难不成他也喊我叔叔吗?!
一想到那,江盛行就头皮发麻,太可怕了。
陈岭吃饱了,搁下筷子喝了口水,说:“那你叫我名字吧,我还是叫你江先生。”
“行,就这么定了。”江盛行满意的笑了,手指点了点图纸,“你看你还满意吗?”
图纸应该是请人看过了,山路的蜿蜒方向和布局,房屋的朝向和外观结构,没有一处能挑出毛病。最出彩的,是金刚鹦鹉的试点繁育室。
那是一个大型的圆柱型建筑,顶部半球形的屋顶,皆由结实的精钢和钢化玻璃打造,像个巨大的鸟笼,又像一个漂亮的小型植物园。
陈岭看向赵迅昌。
赵迅昌跟小徒弟对视一眼,往上抛了颗瓜子。
紫蓝鹦鹉抬起一只脚抓住,低头用嘴喙去嗑,积极地当赵迅昌的代言人:“师父,图纸,师父,图纸。”
江盛行一脸震惊地看着鹦鹉,“这是成精了?”
“没有,只是比普通的更聪明一些。”陈岭看完图纸,将它们折叠起来递回去,“我对图纸没有意见,就这么来吧。”
江盛行双手接过,转手递给助理,“既然陈……”他憋了憋,还是不敢直接喊陈岭两个字,毕竟这位很可能是他们江家未来的小祖宗。
“既然你觉得不需要修改,那我就把图纸直接交给施工方了。”
陈岭:“好。”
施工方的负责人就等在小院外面,见江盛行带着助理出来,连忙走近,做出倾听的姿势。
结果出乎意料,居然不需要再做任何改动。
他松了口气,毕竟甲方乙方的思想向来很难吻合,如今这样再好不过,他承诺道:“江先生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完成项目。”
“嗯。”江盛行脱离了老祖宗的阴云,气势一下子就上来了,“昱和山项目对横江集团来说非常重要,不得有任何闪失,尤其是工程质量这一项,若是被我发现下面有人敢偷换材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施工方和横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却是头一次遇到江盛行亲自过问项目,哪里敢怠慢。
负责人冷汗都出来了,再三保证绝不会出这种事。
陈岭起得晚,吃的这一餐算是晚饭,坐在院子里和赵迅昌还有吴伟伟聊了会儿天,天色就晚了。别人要睡觉,他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画符。
被挂在门框上的五铢钱前后晃悠着,撞击着木质门框,发出脆响。
陈岭回头看它一眼,想起五铢钱吹嘘自己能鉴别古董年份,他走过去取下来,捏在手里:“明早跟我一起去古玩市场,给老祖宗选个小香炉怎么样?”
五铢钱被带回来以后就一直掉在门框上吹冷风,听见自己马上就能派上用场,高兴的在青年手心滚来滚去。
“没问题,你想选个什么样的?”
陈岭想起江域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脸,觉得花哨的有些不太搭,“选个简洁的款式吧。”
五铢钱赞同道:“年份呢?”
“都可以。”陈岭对这个没有要求,好看,符合老祖宗的气质就行。
一人一币商量好后,陈岭又坐回了桌前继续画符,接连几张下来,他有些烦闷的放下毛笔,合上了液体朱砂盖。
今晚也是奇了怪了,总是安静不下来,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像是缺了什么。
他疑惑的仰头看向窗外,深色的幕布上星光闪烁,忽然明白了,是缺了老祖宗啊。
家里一共就四个人,突然少了一个,当然会觉得不太习惯了。
他曲指弹了弹五铢钱,“你知道老祖宗去哪了吗?”
五铢钱:“不知道,但在他离开前,我感觉一股阴气。”
陈岭:“阴气?”
说明来的不是人,而是鬼。
难道是同样身为阴神的同事?
陈岭蹙着眉心,点开手机上的日历,恍然大悟,马上就要到七月半了。
七月半,阴间大开通道,百鬼夜行,好让未去投胎的鬼到阳间提走亲人新烧的供奉。
这就跟阳间过节差不多,必定需要大批阴差维护秩序,同时还得把那些鬼给盯牢了,免得让某些心思不轨的给跑了。
陈岭盯着天上快满的上弦月,他还没见过江域工作是什么样子呢。
月色渐浓,不知不觉间到了下半夜。
睡意终于找上了陈岭,他困倦的揉了揉眼睛,趿着鞋回到床前,即便是困得眼皮打架,仍旧不忘将鞋子的鞋尖冲着门外摆放。
夏季睡觉不怎么关窗,他闭上眼睛,把薄被扯起来盖住肚子,略重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乱颤的睫毛安静了下来
昏暗中,床边摆放得规规矩矩的鞋子突然就乱了。
陈岭肩膀两侧的床垫微微凹陷,仿佛有人正将双臂撑在床上,由上方将他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