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裴湘立刻奉上银钱酬谢袁守诚,再想到这一卦对自己颇有帮助,便又取出一瓶自己精心炼制的养生丹丸,轻轻放在了袁守诚面前的八仙桌上。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还请袁先生笑纳。”
袁守诚见裴湘送出了除了卦钱之外的酬礼,且真心实意只为感谢,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当即手指微动,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而后才不急不缓地说道:
“无功不受禄,一个问题一卦。娘子已经为这一卦付了足够的银钱,再送袁某如此灵丹妙药,就不妥当了。”
裴湘语气诚恳地劝道:“对于袁先生而言,那也许只是袖传一课、掐指一算,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指点迷津,也是安心灵丹,区区些许银两,不足以表达谢意。”
闻言,袁守诚淡声道:“娘子也说了,这一卦,于袁某而言,就是普通一卦。袁某在此做生意,一向一视同仁,不论你是算今日柴价如何,还是算长安城的晴雨天气,只要是一个问题,就是一样的银钱。不过,娘子的丹药确实是好物,也是袁某所需,此时送到袁某面前,当真便不舍得还回去了。既如此,袁某再送娘子一卦,抵了这瓶灵丹,如何?”
“自然求之不得,还请袁先生点拨提醒。”
见裴湘爽快答应,袁守诚也不故弄玄虚,当即便开口直言道:
“初见娘子时,袁某便觉得娘子面相有异,似已然夭折的命格,又隐隐有一线生机。仔细端详推算之后,发现娘子已经通过非常手段顺利度过了之前的劫难,大约是应了那一份生机所在,自是可喜可贺。
“只是……劫难可解,死劫却难逃。纵然娘子如今好似鱼入大海、飞鸟投林,端是隐逸逍遥,但终究天不假年,只余下十一年的寿数了,哎,可惜可惜。”
这番断言让裴湘面色微变,她立刻联想到了故事中殷温娇自杀身亡的结局,那个时间点,恰好是唐玄奘十八岁寻母救父一家团圆之后。
——如今,无忌恰好七岁,再过十一年,可不正好十八岁么。
这一刻,裴湘忽然心有所悟,她仰头凝望辽阔高远的青空,仿佛和那冥冥中的天道有瞬间交汇,又仿佛看到了命运之线千折百转弯弯绕绕,却终究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若我早早死了……若我不甘挣扎求生……”裴湘垂眸沉思,心绪飞转,片刻间就从种种假设中推断出了最大的可能,“无忌要救我,最容易找到的方式就是成为西天取经人。如果他为佛门立下大功劳并修得正果,那么,作为他的母亲,我自然也会得到加封,届时也算是复活了……所以,从天外天至高处俯瞰,凡尘中的千般挣扎万般无奈,其实也不过是稍稍偏了方向而已,最后终究要绕回到终点的……”
就在裴湘走神思索之时,二郎真君凤眸微寒,他哪里愿意相信裴湘只余下如此短的寿数,便微一抬手,把一颗东海明珠放在了袁守诚的面前,沉声道:
“卜卦之道,变化无常,绝非卦卦皆准。袁先生,恕杨某莽撞多疑,此刻也想试一试袁先生之才。”
袁守诚认真看了一眼龙眉凤目的冷面真君,淡笑道:“请问吧。”
杨戬皱眉道:“我问你,你说我是哪日抵达长安城的,又是从哪个城门进来的?”
这袁守诚的卦术当真是神乎其神。他听完杨戬的问题后,立刻掐指演算,不多时,竟然忽然起身,对二郎真君施了一礼,方才朗声答道:
“依照袁某卦象,尊仙今日寅时一刻左右方抵达长安,非是从城门进入,而是骑天马飞至都城上方,降彩云散仙雾自空中而来。”
听到这袁守诚的回答,杨戬一时沉默了下来。
他刚刚忽然出声质疑此人,自然不是为了意气之争或者无聊挑衅。他是实在担心裴湘应了那天不假年的卦象,因而才心存侥幸突然提问,想证明袁守诚也不是次次都算得准的,但却事与愿违。
一旁的裴湘倒是不像杨戬这般心绪不稳,她的注意力一不小心就落在了那“寅时一刻”上,心道,原来二郎真君在凌晨三点十五分左右就到长安了,这可比他上门拜访的时间早了不少……
从袁守诚的卜卦摊位离开后,裴湘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原本以为真君是今早从灌江口出发,途径长安时想到我和无忌在此暂住,就来见见我们母子。未料到真君是深更半夜离开道场,然后又早早抵达长安城内。”
杨戬:“……偶有所感,兴之所至,就深夜出游了,倒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裴湘莞尔一笑,点到即止不再多提,转而说起袁守诚的那一卦:
“真君无需多烦扰,死劫之事也并非无法可解。依照袁先生所言,我要在十一年后应劫,就是不知到时候是突遭凶险意外还是身患重病。不同的死法,就有不同的应对方式,尽力而为便可。”
杨戬闭了闭眼,他也觉得自己刚刚有失冷静,要不是裴湘忽然用出发时辰问题打岔,他都准备带裴湘去见玉鼎真人了。
假使师父他老人家没有办法,那他就去十殿阎王那里改一改生死簿、去蓬莱仙岛寿星那里寻些增加寿命的仙丹,或者干脆求到东华大帝面前,讨要一枚能救治世间万千生灵的“九转太乙还丹”……
压下心底的沉郁与不安,杨戬思忖片刻,也立刻抓住了某些关键之处。
“殷道友,如果袁守诚的卦象无误,你十一年后的死劫,大约和佛子转世有关。若是如此,普通的延寿方式大约是行不通了,毕竟,一旦牵扯进道统光大之事,诸事就总要复杂玄奥几分。并且,那第一卦中又算出了你和镇元大仙的师徒缘分,这说不定就是生机所在。”
裴湘微微颔首,接着杨戬的分析继续说道:
“如果我能在死劫来临之前,就顺利拜入那位地仙之祖的门下,不管我能否得道成仙,从此超脱于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想来是一定能避开早逝的命运的。若是在死劫降临之时,我还未得到镇元大仙的青睐……那就得另想办法了。”
杨戬停下脚步,目露询问。
裴湘嫣然一笑,对着二郎真君轻轻摇头:
“暂时不能说,一来不知道是否能成功,二来是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既如此,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杨戬果真不再追问裴湘的计划,却表明了要帮忙的态度。
只是,裴湘并不愿让二郎真君进一步参与此事。他是元始天尊门下,玄门修道之人,经历了当年封神之战,又因为父母出身的原因和天庭玉帝有些芥蒂,自身处境本就有些微妙,何苦冒风险参与到这传扬佛法、道统兴衰之事中来?到时候一着不慎,虽不至于满盘皆输,却也是徒增麻烦。
“真君,我也是初闻死劫一事,哪能立刻就有周全的计划?”裴湘笑得坦然又真诚,“只是有些模糊的想法而已,还未经过仔细琢磨,也不知是否可行?等日后计划周全了,我再请真君助我一臂之力。”
杨戬垂眸瞧着裴湘眉目间的那抹诚恳,立刻凭直觉断定她没说实话。叹了一口气,杨戬假装相信了裴湘的解释,不再坚持表明自己的立场,以免给裴湘增加太多情义上的负担压力。
她知他,他亦明白她。
这日之后,裴湘没有乱了自己的日程安排,她依旧和二郎真君在长安城内外尽兴游玩、悠闲度日。等到无忌从化生寺归来时,裴湘已经参加了两场主题不同的赏花会和一场文人雅士们的鉴赏文会,还买了很多书籍文具和衣服首饰。
“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呀?”抱着新买的玩具和零食,念了好多天佛经的无忌深觉自己需要好好放松几天。
“出长安后往西去,还记得我说过的齐天大圣吗?我们去拜访他。”
“我知道,去两界山,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嘛,”无忌点头道,“那咱们也不能一直埋头赶路呀,不在别的地方停留吗?。”
裴湘笑道:“自然要停留的,这次让你在庙里暂住了几日,体验了一次寺院僧人的生活。下次带你去有名气、学风正的书院旁暂住一段时间,也让你去课堂上听听课,感受一下有同窗和夫子的学生生活。然后,嗯,如果我们遇到了欺男霸女的不平事……”
小无忌一脸雀跃地听着裴湘的计划安排,眼睛异常闪亮。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头发,暗想没有答应慈明大师留在庙里学习果然是对的。若是当了小和尚,哪能和娘亲一起游历、一起体验各种不同的生活呢?
“真君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吗?”喜欢分享的无忌转头看向站在窗边的二郎真君,一脸期待,满心欢喜。
杨戬缓缓摇头,给出了否定答案。他表示自己还有几位朋友要拜访,离开长安之后,就不方便和他们母子二人一路同行了。
闻言,无忌失望地“哦”了一声,顿时觉得那些丰富有趣的安排也不是那么特别吸引人了,还不如他们三人每天简简单单地在一处呢。
对于无忌来说,虽然真君叔叔和娘亲有时候不太愿意带他玩,谈论的话题也有些复杂晦涩让他听不懂,可凡是两个大人同时在场的时候,这孩子总是感到分外安心。
杨戬瞥见无忌那张小脸上的失望之情,又注意到裴湘眉目间明显的惊讶意外情绪,差点儿脱口反悔改变主意。
不过,只要一想到袁守诚的那一卦,杨戬顿时就克制住了想要留下来同行的冲动,并尽量收敛起了眼底的真实情绪,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温雅模样。
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风姿卓然的二郎真君,裴湘没有多问什么,只当二郎真君说了实话。就像她找托词避免让二郎真君卷入麻烦一样,二郎真君的理由,她也只好这样听着,难不成还不让他去拜访朋友吗?又有什么身份立场呢?
果然,到了离开长安城的那一日,他们刚刚走出城门,二郎真君就告辞离开了。只见他足下生祥云,转眼间就腾云驾雾飞到了半空当中,不多时,他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天际。
“娘,真君叔叔驾云的速度又快了,感觉他有些着急呀。他肯定很思念那些朋友吧,就像我思念哮天、郭申叔叔、狐二叔叔和老龟爷他们那样。”
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裴湘轻轻“嗯”了一声,柔声道:
“看着确实比较着急。不过,这驾云速度最快的,娘亲听说还得是齐天大圣。据说他的筋头云,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那速度才委实厉害呢。”
“十万八千里,哇,”小无忌吃惊地张大了嘴巴,掰着几根小手指飞快计算,“那要是乘着筋斗云去一趟灵山的话,岂不是一日就到了?这可真厉害……娘,你再给我讲一讲那个大闹天宫的故事呗?”
正好路上无事,裴湘就答应了儿子的讲故事要求,把美猴王的故事娓娓道来……
就在母子二人慢悠悠游历的时候,杨戬云头一转,就去了那海外仙岛。
他先拜访了福禄寿三星所在的蓬莱仙岛,被那里看家的童子告知,三星前些日子去天上参加王母娘娘的宴会去了,如今不过离岛七八日的光景,按照临行时的吩咐,估计还得十多日才得返回。
“怎么还得十多日才得返回?”
“显圣真君容禀,小道听师父说,王母娘娘盛宴之后,便是道祖的丹会。到时候,众仙尊们聚在一起讨论丹道,肯定要花费几日光阴的,短则八and九天长则十余日,这都说不准的。”
童子的话让杨戬心中微沉,他算了算时间,又打听了一下福禄寿三位星君参加的那宴会的名头,顿时记起裴湘生无忌那日的事情。
那时候,托塔李天王和南极星君联袂而来邀请他上天庭参加王母宴会,距今已经七年有余。但仙界一日,凡间一年,无忌如今七岁,可不正好是这仙岛上的七八日光景么。而那老君的丹道盛会……耗时更长。
他谢过童子,又转道去拜访东华帝君和瀛洲九老,竟得到了差不多的答案。守门的童子和岛上的门人都告诉杨戬,这些方外仙岛上的主人们都去天庭赴宴去了,之后,他们还会参加太上老君的丹会。
“天上十余日,地上就是十余年,所以,我若是想为殷道友求取交换丹药和化解死劫的妙方法宝,只怕是不成了。更不能去道祖丹会上提此事,那会让殷道友之前的所有安排都前功尽弃的。
“那些仙家们应是没有察觉到殷道友的李代桃僵之计的,就连替观音菩萨办此事的南极星君,此刻大约还认为佛子的转世正在江州金山寺中,因此才放心赴宴……可是,即便不知下界详情,这些仙家们却是正好在紧要关头避开了。道祖的丹会呵,镇元大仙应该也是在受邀之列的,所以,即便殷道友此刻去五庄观拜师,大概也要扑空的。”
想到这里,杨戬心底升起微微寒意。他负手立在半空当中,脚下是烟波浩渺的万顷碧波,头顶是一望无际的蔚蓝晴空,四周祥云朵朵,左右霞光艳艳。可是,杨戬却没有任何兴致欣赏这瑰丽风光,他只觉得天机莫测,于无声无息间彰显出威势赫赫与势不可挡……
但是……那又如何!
杨戬召唤出他的龙驹天马,直接去了师父玉鼎真人的洞府。
“师父……”
“清源,你无须多说什么,你师祖前些日子叮嘱过为师,说你的情劫到了。该如何渡劫,我们不插手,端看你的道心和机缘了。”
“不是劫,师父,徒儿觉得挺好的。”杨戬的语气坦然而笃定。
“不是劫?天规不允许的事情,不是劫的话,那还是什么?”
听到玉鼎真人提到天规,杨戬沉默不语,却目露锋锐桀骜,他从来不认为……天规不可违背。
玉鼎真人看着心气儿高傲内里赤诚的徒弟,摇了摇头,叹道:
“你呀,罢了,若是劝得了你,你当初也不会劈山救母,这些年也不会不上天庭只住在灌江口……算了,你去你师祖那里吧,他应该要吩咐你一些事情的。”
杨戬躬身施礼,而后转身离开。出了洞府,他又乘祥云往元始天尊所在的上清天上弥罗宫飞去。
在他身后,玉鼎真人轻轻放下一枚棋子,喃喃自语:
“大天尊对此事的态度倒是模棱两可,也许,清源这孩子比他母亲要多几分运道。佛道……罢了,我们不好插手,那些念经的也只能看着,将来且如何,就看下界吧。只希望千万别像愣头青似的,和这大运势拼命拧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