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季花开得鼎盛,水灵灵的小叶片透着嫩红,浅浅的红晕向叶片四周渗开去,就像一幅水墨画那般毫不矫饰,素净淡雅。每一朵花都有七八层花瓣紧紧的裹着花蕊,慢慢的舒展开来,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娇羞的露出或黄、或粉、或白的脸庞,亭亭玉立,似是有晶莹的露珠在花叶里滚动着,否则为何会在阳光下闪闪流光。
我大概已经习惯了后宫生活,也摆正了自己后妃的地位身份,入宫一年来,对于后妃来说,该承受什么,该得到什么,我都再清楚不过了,或许,我会如太后,如皇后所言成为罗熙一生最宠爱的妃嫔,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我永远无法成为那个能与之结发白首恩爱两不疑的人,我永远无法成为能与之并肩的妻。这虽是我心中所想,却也不能逆天而行,更不能让罗熙为难,毕竟我爱他。
所以,我只能学着乖巧,学着懂事,学着成长。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看上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许多个沉寂的深夜,树梢上偶尔会传来一两声莺啼,罗熙就俯身在婉仪殿幽幽的烛光下批阅着一本又一本的奏折,每当我见到他扶额发出几声扼腕的叹息时,便知晓定又是云南王所属边况紧急而为此不由的堪忧烦扰。
我总会仔细斟来一盏雨前龙井,趁着氤氲的水汽还未散去前,静弹一首《春江花月夜》。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水曲曲折折地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月光照射着开遍鲜花的树林好像细密的雪珠在闪烁。月色如霜,所以霜飞无从觉察。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江水、天空成一色,没有一点微小灰尘,明亮的天空中只有一轮孤月高悬空中。江边上什么人最初看见月亮,江上的月亮哪一年最初照耀着人?
一个深沉、寥廓、宁静的境界,最能叫人静下心来,自然隽永又宛转悠扬的韵律,仿佛恍然间就洗净了六朝宫体的浓脂腻粉,宛如一阵干净清新的晚风扑面而来。
据说罗熙的哥哥宁亲王罗全当初被罗熙贬黜去戍守文山州苦寒边关,至今五年有余,一直安分守己,更有言称赞宁亲王乃德王,几年间,时常会有边陲小国来挑衅滋事,他便亲自下场指挥,且治军严明,下令士兵不准动百姓一砖一瓦,不允许多拿百姓一品一税,作战时,总与麾下属士同商同量,同饮同寝,并不因为亲王身份而略生骄矜,领地范围里臣属爱戴,无一不服。
只是近日他却似乎不太安静起来。
一连几日看见插着羽毛的加急秘密奏折,罗熙不免心烦,一动不动的紧蹙着眉头许久,伴着沉重的叹息,忽然一拍桌案,忍无可忍,怒言道:“罗全到底想干什么!”
坚硬的青竹梅花君子纹紫玉案发出的闷脆声响,令我心一惊,忙上前握住罗熙的手,翻覆揉搓目光所见他掌心竟洇出了一道血红的伤痕,想来他必是气急了。我不禁心疼道:“陛下息怒,若是因为他这样一个不识好歹的伤了自己身子才是大大的不值。”
罗熙呼出一口气,语气深沉,“朕当日念及他是朕二哥的份上不曾杀他,谁曾想他不报皇恩也就罢了,现如今羽翼颇丰,竟还与云南王联起手来想要对付朕,”面上浮现一抹冰冷的笑意,“朕心里念及骨肉亲情,可他却视朕为洪水猛兽,仇人宿敌!真令人寒心!”
我沉吟会子,低声说:“若是宁亲王既不念及骨肉兄弟情谊,也不念及自己深受的皇恩,我以为,陛下对宁亲王也不必手软。”
罗熙煞有其事的看着我,眼神带着几分探寻意思,“哦?”
我垂眸,道:“陛下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微微颔首,轻笑了笑,抚着他掌心的纹路,“陛下晓得的,我这人就是这样,别人对我好,我便也对他好,可若是有人先对我不仁,就休怪我日后不义,好的,我当百倍奉还,不好的,亦是如此。”
罗熙指一指桌上堆积的奏折,“你可知晓朕所烦扰的乃是国事和军事,不能意气用事的。”
我瞥了桌上一眼,笑道:“我自然不懂得前朝之事,我只知道宁亲王是陛下的骨肉兄弟,既是兄弟就该共同进退,一致对外,怎能像他这样不仁不义。”
罗熙淡淡一笑,“也不怪他,当初夺位之时,他就应该恨毒了朕,朕也知道,他从不曾把朕当成过兄弟,也只能恨生在帝王家。”
我轻哼一声,“无论如何,天底下哪里有哥哥这么在背后捅弟弟刀子的,依我看,他那‘德王’的称号,当真是名不副实。”
罗熙抬手摸了摸我的额际,笑道:“皇家的一切亲情也好,友情也罢,全都是裹挟着前朝权力纷争的,更加没有真正的兄弟、母子,母凭子贵,子凭母贵,都是相互利用而已,若能看清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驱导的假象,就也能明白天底下没什么事情是不能在皇家发生的。”
我看着罗熙黯然的神情,心里生出的心疼又多了几分,柔声道:“渺渺陪在陛下身边是真心,不是利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陛下,渺渺也不会。”
他双手捏住我的肩,“如果朕失了天下,便就只有你了。”
两日后,罗熙再度收到来自文山州边关的秘密急报,极言边关将要变天,云南王和宁亲王已经初步达成飞鸽协议。罗熙反复思量后,决定急召罗全回建康述职。
春末夏初的时节,暑气渐生,空中没有一丝云,周围也没有一点风,高低树木都无精打采地像个孩子,一脸懒洋洋地站在那里。草丛中,蛐蛐撕着嗓子呼喊着,一声盖过一声,粉红色的荷花现在不再像羞答答的小姑娘了,她摇摆着身子,露出那张笑脸,正缓缓跳着优美的舞蹈。
水光在午阳下折射出银煞煞的涟漪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不由抬手挡住额头,“今天的光景倒是不错,从池子里飘过来的莲香也是好闻的。”
不知是谁人在旁边说话,“荷花香味甚是怡人,但却总叫人感觉少了几分烟火气,出淤泥而不染的遗世独立将人排在千里之外又有何意趣?”
这人对我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跟他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虽温和有度,却也始终给我一种不合时宜的观感。他的气息陌生又孤绝,似是很少与人攀谈,周身风雅的气质中夹杂着边关北风的苦寒与刀剑枪戟的血腥。我识破他的身份,突然觉得心中一紧,这是我第一次见传闻中的宁亲王,整颗心在胸腔里极快的跳动着,福了福身,口吻语气并不佳,“宁亲王。”
我睁开眼,见他逆着光线站在那里,一身蓝色的锦袍,腰上系着一根寸长的金色腰带,上头垂着一块碧绿色的环形玉佩,深谙的眸中多情又冷漠,“又见面了。”
我眉头轻颤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看着我,足足有一刻,似是也有一瞬的恍惚,“我说,我们又见面了,五年了,我以为你早就不在皇宫里了,却不想你竟成了后妃,”侧头轻言一声,“所以说这世间事还真不是常人可以预见的,人心终归是会变得,你说对吧?”
我有些讶异问:“宁亲王难道认识我吗?”
他随即挑眉一笑,“难道你不认识我?”
宁亲王不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认识我的人,我脑子混乱得已经无法思考,只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惊动和恐慌,缓缓摇头,轻声说:“我不认识你。”说得轻巧又顺口。
他闻言一怔,目光倏然看向我,问我的话似大有深意,“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事情?”
我轻扯着嘴角,尽量回忆,脑子里面却是一片空白,“娘亲说我骑马时摔下来撞到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前的事情没什么特别的,就和其他家的小姐一样,居于闺阁之中,深入简出。”
宁亲王的眉眼略略低垂,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双唇轻颤,如同蜻蜓点水时的薄翼,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
我问道:“宁亲王想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道:“娘亲?”
我点头,“怎么了?”
他低声问:“你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眼睛里含着的几丝猩红让我有些害怕起来。
我目光恬静,“我家是左将军府,我是蒙特的独生女,”顿了一下,本应是理所当然,声音里竟却生出了一点怀疑的语调,“难道不是吗?”
他淡淡一笑,口中道:“蒙特……”语气里含着讥讽,喃喃道,“这五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心中触动,低声道:“你的话,我听不懂。”
他扭头笑看着满池新荷随风遥举,“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是天意,既是天意,我就还是不要去打破的好。”
我轻嗤道:“宁亲王说话半含半露,有些奇怪。”
他却微笑道:“我是说你这样倒也挺好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似柔软展开的一卷素色丝绸,淡然不染喧嚣,又问,“你还是在御书房伺候?”
我不解反问:“御书房?”
宁亲王刚要继续说话,就被罗熙深沉而略带强硬的声音打断,“二哥,还没出宫?”
宁亲王微微失色,躬身行礼,“陛下怎也会有兴趣过来赏莲,若我未记错,陛下最喜欢的应该是腊月梅花。”
罗熙大步来到我身边,朝宁亲王摆了摆手,含笑道:“还劳着二哥记挂,朕确实喜欢腊月梅花,但渺渺却喜欢六月满池的映日荷花,”看着我的眼睛里尽是温柔,“朕是陪她来看的。”
我回笑,“是,我喜欢。”
罗熙满目宠溺的笑盯着我,轻轻挽起我的手,耳语道:“相信渺渺已经知道他是宁亲王了。”
我点头,“是,早看出来了。”
罗熙转而侧目望着宁亲王,郑重说:“她是蒙昭仪,左将军蒙特的独生女。”我若没听错的话,罗熙的音调里似乎带着几分深沉。
宁亲王挑了下眉毛,缓缓移向别处的目光,变得散漫而没有聚焦,“左将军蒙特,”他笑得诡异,“我戍守文山州多年,以前蒙特时常找我一同喝酒,很是熟悉,只是近两年被陛下调来建康,才喝的少了。”
罗熙指尖极轻的颤了一下,面上依旧含笑,“正好,朕这趟召你回来述职,你们可以在一起好好叙叙旧。”他话语间透着凌厉,故意拉长“叙旧”二字。
宁亲王的眸子里似凝聚了边关沙场冷月如钩的寒气,“那便只好依了陛下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