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中突兀地一声破碎,着实让不少人当即留下了冷汗。
书房里,侍奉御侧的丹玉小心翼翼地看着轩辕珷,他没有任何表示。
书房外,那位年轻的王爷和聿清临不觉相互看了一眼,愣了愣神。下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不顾身份地俯耳贴身在了书房大门上。
所幸齐王轩辕理一早就回了驿馆,不然,他若是看见了二人这样举动,他的随侍也不知要听他唠叨多久。
“聿先生,若是生变,小王会冲进去,你就拉着琲儿马上跑。”
“轩辕铄,你确定他会如此杀伐绝情?”
二人不约而同地压低了声音,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谈的可以说是谋逆,更因为他们听不见屋内有一点动静。
“琲儿,你无事吧?丹玉,还不快去给康王弟奉茶?”
直至此时,轩辕珷仍然没有察觉到轩辕琲身上的异样,他以为,轩辕琲仍然在介怀,仍然在恼火,甚至,是恨。
“臣……臣请陛下恕罪,臣只是气愤那梁国欺人太甚,持强凌弱的行径,才一时气急。”
体内蛊毒发作最为猛烈的一刻被轩辕琲暗暗地强行压制了下去,可余劲绵长,那团燃烧在胸口处的火,分散在了她一双手臂之上,隐于茶案下袍袖中的手,伴随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青筋乍起,好似有蛟龙盘桓。
“嗯……梁国素来与大玄不和,朕正有意……罢了,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机。琲儿,你现在已有十六,你可还记得与那汉国公主的婚约?”
提及此事,轩辕珷终于是将目光正对了下首坐席上僵持着身子与他“闹别扭”的轩辕琲。
然而,此时的轩辕琲还在忍耐着蛊毒发作余劲的一点点的消退,轩辕珷和丹玉都看不见她额上已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臣以为如今不是与汉国公主完婚的好时机。”
轩辕琲突然非常庆幸起能有聿清临这样一个好师父,在他的教导苦修下,她有一副好体魄和非比寻常的耐力。
若换作是以前的那个只知道胡闹的轩辕琲,怕是现在就叫嚷出声了吧?
与此同时,御座上的轩辕珷深知汉国是交不出所谓的“汉国公主”,自然也是抱着要推迟所谓的联姻的想法,听了轩辕琲这句话,却是默不作声,他在等轩辕琲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臣以为……臣既是身为皇族,自该恪守礼法,为宗室,为诸臣和百姓之表率,还请陛下应允,允臣……为丧子病亡的出伯守孝三载。”
灼烧之感渐渐消退,但随之即来的却是长久的麻痹之感。
轩辕琲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尝试着去活动,却发现,她现在居然连手指也伸展不开,握成拳头的双掌水洗一般,被汗浸得青白。
“轩辕琲,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紧张而提心吊胆起来,丹玉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轩辕琲。
身为皇族,堂堂康王却要为府里的白身管家守孝,真是荒唐!
“臣幼失怙恃,自小便由出伯带大,府中一切也都有赖出伯照料。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出伯,臣跪求陛下应允!”
轩辕琲说着,向着御座上那她还没看过一眼的帝者身影重重一叩首。
“臣求您……求陛下应允……”
最后一字脱口之刻,轩辕琲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又感觉到喉咙一阵阵发紧,只不过这次还伴随着眼眶的发热,并不是蛊毒发作。
丹玉发誓,他此前只知道轩辕珷心性深沉,是无情的一位帝者,可今日,他才知道,轩辕珷的无奈。
下首的康王说那替子赴死刘出如同父母,对于轩辕珷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昔年身为太孙,身为太子,轩辕珷年少时大半的时光几乎都是在康王府度过。
刘出于他,同康王一样,在他心中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只是,他没得选择。重重牺牲,奠基那冰冷的御座,是他身为帝者的宿命。
“康王轩辕琲,今日临川之事已了。为刘出守孝之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丹玉听出,轩辕珷的声调也突然变了,是因为哽咽吗?
“是,臣告退。”
僵硬着身子,轩辕琲到底还是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轩辕珷。
如果她抬头望去,她定会看见轩辕珷刻意扭过了头,昂起了下巴,只是为了不让眼泪汹涌而出。
“好侄儿,好侄儿,小王叔带你去仙客来,小王叔做东请客。”
一脸落寞,轩辕琲闻言却更是无法控制地红了双眼。
“我……要见出伯。”
不远处廊下,受了轩辕珷传召的女官已等了有些时候,她知道轩辕琲今日会入宫,那么,轩辕珷召她来的用意,自然也无需再问了。
“嗯?”果不其然,这边轩辕琲几人还没走出多远,女官便瞧见了从书房里退出来的丹玉走来向她使了使眼色,顺便暗下将一道出宫玉令交到了她的手里。
女官连忙跟在了离开的轩辕琲几人身后,行至宫门,见着是许赫当值巡视,这才放心拦下了轩辕琲几人。
“下官见过燕王殿下,康王殿下。”女官匆匆行了个礼,不等几人出声问询,便又欠身低声,将那一句紧要的说出了口。
“刘出老友的灵位与骨殖,下官等人供奉在了灵奉寺。”
“那烦请姑姑随行带路了。”
无声抽噎了下,轩辕琲突然也认出了面前的女官。以往她宿在宫中时,出伯总是请托了她来照料自己。
今日的灵奉寺格外静谧,主持也换过了一位,聿清临记得,轩辕琲离开邺城时,灵奉寺的主持还是那个弥勒似得和尚。
可今日,迎他们几个来到了灵奉寺后山小佛堂的主持却是个清瘦和尚。
聿清临对于先前的主持去了哪里的问题,并不想深究,他察觉得出那摩若殿下还蠢蠢欲动着邪魔尚在,那牵制着邪魔的清圣佛气未消。
一切如常,只是苦了那叫“真智”的小和尚,怕是从此不见天日。
“这里便是刘出老友的安息处了,还有另外一位老朋友在这儿,想来他也不会寂寞。啊,燕王殿下,康王殿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女官一边将帷帽上的黑纱掩面放了下来,一边又仿佛喃喃自语似的说了一两句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突然察觉到自己失礼,这才转身退了出去。
“唔,有些面熟,像是康王兄母妃身边的旧人。”
轩辕铄看到女官的一时失神,忽然想到了什么,想过之后,却又摇了摇头。
或许,如今只剩了“惘然”二字。
“啊对了,聿先生,昨日小王和你清谈尚未尽兴,不如就去那处继续可好?”
轩辕铄上前一步,扯了扯聿清临的衣袖,聿清临这才后知后觉,心不在焉的同轩辕铄去了远处树下的茶案。
“出伯,我原先有听阿时讲,这里是有许将军在的。”
轩辕琲平平淡淡说着,抻直了袍袖,分外仔细地擦拭起了刘出的灵位和一旁装着许将军一半骨灰的狼头铁罐。
拭净了浮尘,露出的仍是空无一字的空余。该为逝者立牌描金的人,他并不在这里。
“出伯,阿时他很好,只是我这王爷当的委实没什么作为,还要劳烦他和雁姨在临川看顾着王府。”
打扫过了灵位,轩辕琲又是跪了下来。眼中,似有凛凛流光。
“许大人,阿赫他现在也很好。我刚刚才见过他,虽然头发还是那么卷,可穿上甲胄巡城的样子和您真像!”
轩辕琲突然感觉眼睛酸涨涨的,一阵阵难受得紧,可她偏偏就是不想眨眼。
她不想哭,也不能哭。
她记得,以前她只要哭闹一场,往往嘴巴才撇下来出声,王府里第一个跑来的总会是出伯。
如今呢?她若是在地上撒泼打滚地胡闹一通,他会出现吗?
“出伯,我好想你……”
明明有很多话要讲,可到了嘴边,轩辕琲到底又是说不出了。
喉咙一阵阵的难受,轩辕琲无声抽噎着,强忍着,却带动了躯体的摆动。
蓦然,有一只手自身后搭在了她的肩头。
“你想哭就哭吧。”
另一边,好容易处理完了手头堆了数日的公文后,轩辕珷意外地,来了玄霜殿。
虽然是为了拉拢一干文臣,可褚非然到底也还是他的皇后。
“双城,双城,放线放线!”
“好好好!”
特地吩咐了宫人和内侍不要通传,轩辕珷和丹玉就这样悄悄从偏门绕了过来。
此时,褚非然和双城主仆两个正放着风筝。
玄国有俗,春日飞鸢,线断愁离。
每年春日风好的时节,邺城处处都能看得见形态各异的纸鸢。不过,说是纸鸢,倒也不拘在这“鸢”形上。
孩子们最爱那花花绿绿的纸鸢,写过了“晦气”在上头,一个个便都要争相比个高低,看看谁家的纸鸢飞得最高最远。
年纪稍大了些的,或是放个“书卷”,或是放个“宫灯”,上了年纪的,自然少不得亲手放几只“青面獠牙鬼”到天上去,以祈求一年身康心安,无小人作祟。
“桃花,还真是少见。”
褚非然和双城手里头的风筝飞得不甚高,轩辕珷一眼便仔细瞧见了上头点点绯色。
“回皇上,皇后娘娘入宫前一直都住在北郊桃林里的一处宅子里,想来,皇后娘娘定是喜欢桃花的。”
眼见着轩辕珷看褚非然和双城放风筝看得有些出了神,丹玉大了胆子,上前说了一句。
如他所想,见过了轩辕琲,处理完了一大叠公文的轩辕珷的心情没那么沉郁了。听了他这话,反倒点点头。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派人移几棵桃花来玄霜殿。”
话一出口,丹玉意外地犹豫了下,嗫嚅着回了声“是”。
也正是这时候,轩辕珷才突然想起,宫中是禁着桃花的。
先帝,他那所谓的父皇,不知为什么,对桃花异常的厌恶,和他那皇祖父截然相反。
难道只是因为皇祖父对他这嫡长子冷落,所以他便要从事事来反抗?
践踏、抹杀他那偏心的父皇所爱的一切?
“从今日起,那条禁令,就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