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无声,黯淡摇晃的油灯上那一点微不可及的火苗,是摩若殿之下此间唯一的光明。
这明灭恍惚的莲花灯盏被供于一尊石佛前,不过,同灵奉寺乃至其他寺庙中的佛像的妙严法相相比,这佛像有大大的不同。
佛像的脸上,没有五官。
“阿桢,阿桢!你怎么不理我?”
佛像前的蒲团上,有一个穿了一身旧僧衣,面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虽然许久没有打理头发,蓬乱的头发已经垂到了他的肩膀上,纵然,身边有一个女童正戳着他的脸,可他,仍然是一名虔诚的僧者。
阖目不闻红尘事,六欲皆空三千界。
“阿桢,阿桢!你居然不理我!你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女童叫着,一连在地上跳上跳下地跺着脚,被她叫作“阿桢”的僧者这才睁开了眼,向她看去。
一张很是熟悉的脸,杏眼细眉。一个很熟悉的人,总是被她师父带在身边,偶尔来灵奉寺吃茶,同他玩的女道童。
“你……不是她。”
年轻的僧者双掌合十,再度低眉敛目,不再理会身旁那怒气冲冲的女童。
她怎么会是翡儿呢?这几乎不见天日的地下静室内,除了他,无非也只有那被镇在这里年岁不知几何的妖邪。
“呵……小和尚呀~你这几年愈发得无趣了,记得你刚来的时候,还会同我讲上那么几句的……”
女童嗤嗤笑上了几声,声音已不似刚才那般的清朗稚嫩,反而是多了几分妩媚,随着她声音的骤变,她整个人也起了变化。方才还是个杏眼细眉的女道童,如今,又化成了一副红玉楚馆的花魁模样。
但要真细究起来,恐怕那真花魁也不见得有她柔媚,倒还比她要逊色三分。
柔若无骨的一只软香玉手,轻轻地搭在了年轻僧者的肩头,长着不过寸长指甲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地扫过了僧者的脖子。
然而,年轻僧者却依旧是阖着眼,视若无睹。
纤长的食指依旧不依不饶地在僧者的后颈上如鱼泛涟漪般地划着圈子,化了花魁相貌的女妖见僧者不言语,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是无相无色的我,我本来以为你要不同那些蠢秃驴一样,吓得磕头念经,要不就是同净生那个老秃驴一样,一口一个‘妖邪’!可你呢?你怕是不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了吧?”
女妖说着,又是嗤嗤地笑起来。
“你是谁?怎么也会被关在这里?”
“你不怕我吗?”
“芙蓉红颜,不过转瞬枯骨。无色无相,正是本心无垢。”
女妖回忆着,一边分饰着两角将当日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她的一双桃花眼又转过来,盯着那僧者波澜不惊阖着的双目,连同她自己,一同贴近了他的额头。
不出意外地,这僧者依旧没什么反应,比他终日守着的那尊无面佛还更像一尊石像。
“呵……阿桢,你真是越来越像净生老秃驴了!”
挑弄了半天,女妖也没坏得了面前僧者的入定禅机,原本还笑得灿烂的桃花面瞬间便冷了下来,一点一点,肉眼可见地恢复成了她原本的相貌,那无色无相的诡异之躯,那像极了一具多了皮肉,却独独缺了五官的骨相。
然而,许是心里还对“阿桢”这个称呼有些抵触,亦或是不喜他人来用,年轻僧者虽是仍阖着眼,却将手里一直在拨动着的白色琉璃念珠像着女妖的方向强力一甩,佛光大作,女妖即刻便遁回了那无面佛像里。
“阿弥陀佛,小僧法号,真智。”
“呸!你比净生那个老秃驴还秃驴!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女妖怒嗔着,刚才有一道佛光她躲闪不及,只身形稍慢了些,她这虚化身躯的手臂上便多了一道仿佛被火灼雷劈的焦痕。
收回了念珠,仍旧盘在臂上,真智对眼前女妖的嗔怪,同平日里一样,没什么反应,他静了静气,双掌合十,再度入定了。
“轩辕珷……朕永远是你的父皇,永远都是!”
那可憎的面目,扭曲狰狞着,在轩辕珷的面前萦绕着,仿佛是纠缠不休的骇人冤鬼。
“呼……”
隐隐惊魂未定,轩辕珷于一片漆黑中从寝殿的榻上醒了过来,许久未做梦了,不料,这一做,却是让他想起了许多事来。
揽衣起身,轩辕珷没有再度让人亮了灯。自从,他的左眼“无缘无故”的好了之后,就连视力也敏锐了许多。
夜中视物,对现在的他来说,同在白昼时没什么不同。
“嗯……算算日子,这个时候,琲儿也该到临川了……”
一阵微风,透过了没有严合的雕花窗的缝隙,掠过了起身坐在榻上的轩辕珷的耳际,这,多少让他灵台清明了许多。
“想不到,琲儿会这么快长大……”轩辕珷低语了一句,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年他去康王府参加抓周礼的那一日。
那软软糯糯的团子,几方大案上的笔墨纸砚,弓印金银,无论是哪一样,都没入得了眼。反倒是三个被五彩长绦缠在一起的三个幼童,被一眼看中,更是被那小人儿牢牢抓在了手里。
“哈哈……”
轩辕珷回忆着,想起了那日,他无意中绊倒了许赫,刘时和谢瑾。不仅是连累他们被缠在一起,更是被轩辕琲当成了抓周礼抓了起来。
想到这里,轩辕珷也少见的笑了笑。
“也不知琲儿可还好?临川与江城所去不远,公仪绯……嗯?唔……”
左眼,出其不意地,又是莫名而来的一阵刺痛。有了前几回的经历,轩辕珷知晓,是那个人,他来了。
身影恍惚,在昏暗的寝殿里,怕是旁人都无法察觉得到隐于这黑暗中的影子。
“好久不见了……”
那影子慢悠悠地说着,也同是在榻上,只不过是同轩辕珷相对而盘坐。如若不是轩辕珷身上只着了素白的寝衣同外衫,不然,出现在此,与他面貌无二的那个黑衣人就仿佛是一面等身铜镜中他的倒影,静在那里。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化作朕的相貌出现在此?”
轩辕珷起身,下意识地向后面终日挂在榻边的宝剑摸去,不料,这次,他摸了个空。
没有直接回答,或者说,更是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那黑衣身影也一同起身,对立在了轩辕珷的面前,左手里,拿着的,正是一把出了鞘的剑。
“轩辕珷,你觉不觉得,你同吾,现在就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黑衣人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宝剑,狭长剑身反了一丝寒光,闪过了轩辕珷的眼睛。轩辕珷眨了眨眼,下一刻,自己的左手里,也突然出现了一把与那黑衣人手里一模一样的宝剑。
倘若,不是二人身上衣衫的颜色不同,轩辕珷又知晓他这寝殿里没有一面镜子。他也真的,恍惚中,觉得面前的那个人,也不过只是镜中他的倒影。
既是虚幻倒影,那么,他终究也不是真的。
轩辕珷突而地就抬起了左手,执剑刺去,没有丝毫的犹疑。
“铿!”
冷兵交接,同时在这寂静之中发出了一声争鸣。
“轩辕珷,你想杀了你自己,再一次杀了自己吗?!”
面对着黑衣人带着些许戏谑的诘问,轩辕珷没有停手之意,手上剑锋急转,宛若流月,在轩辕珷的手中划过一个弧度,便又直奔黑衣人的胸口而来。
诡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仿佛同一时间地,对面的黑衣人动作,分毫不差。同样的果决,利落,快且准。
最后,两人的剑同时刺入了了对方的右肩胛。力道不深,伤口也不大,但洇出的血,却渐渐浸染了轩辕珷大半的衣袖。
这血迹,在他惨白的寝衣上,显得尤为地刺目。
“看来今日不是你吾相交谈的好时机,那吾下次再来找你。”
鬼魅一般地来,又是鬼魅一般地消失无踪。轩辕珷突然也就像泄了气似的,疲惫异常地向后直接栽倒在了榻上。
真耶假耶?如梦似幻,如果不是此刻肩胛处的伤口还有着固执的刺痛,轩辕珷或许会认为自己是陷入了刚才的梦魇之中。
“罢了,事到如今,反正也是睡不下,那便去看看公文。”
在榻上阖目辗转了不到一刻,肩胛骨的疼痛伴着忧心,尽扫了轩辕珷的朦胧睡意,索性,他命人亮了烛火,看起了白日里没看完的公文。
公文繁杂,与以往不同的是,多了几道他这皇帝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义愤填膺之言。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几个暗里指责那长乐公主夏婉的进言,说她尚不是玄国帝后,便已越规逾矩,新修宫室,他日若掌凤印,必是祸国殃民。
更有甚者,公然在这公文里,进言让他选立国中秀丽的。
不难看出,自上一次轩辕珷那“开玩笑”似的要将左丞的女儿赐婚给丹公公的侄子后,左丞已然是当了真了。
“大婚之事,尚有余期,与其朕主动与那梁国撕破脸,不如以逸待劳,等着玄国上下对那夏婉恶憎难息……”
说着,轩辕珷将这多半数的公文先放置在了一边,看起了手头汉国来的公文。
轩辕珷本以为,这汉国的公文,左右不过是又报上来这年的进贡单子,或是风调雨顺的消息。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多了几笔,寥寥却是让他几乎把手里公文丢出去的几笔。
这公文是公仪绯亲手所书,内容无多赘述,简单得很。
他按照汉国旧俗,将在三月,立他去世兄长的发妻为后,更是力排众议地将他兄长所出的那位年幼尚幼的公主立为了太女。
用意很明显,从今以后,汉国永远不会再将任何的皇族宗室送来为质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