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热闹,好在作乱的恶鬼不多,偌大的客栈只有寥寥的几张辟邪的符咒。
我躲开门口熙攘的人群,向着门里挪去,顺着人群中间的缝隙,只一眼,便看到了我的命。
我心心念念的人,原本俊俏的眉眼染上了些许风霜,依旧是白衣胜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样子。他的手掌覆盖在桌子上方轻轻地来回摩挲,眼睛里别是一番惆怅的滋味儿。
我待在原地,突然间动弹不得,这是真的吗?我再三确认,挺拔的鼻子,柔情的眼睛,擦过我发丝的嘴唇,就是我的曲山洲。
我激动得开始微微抖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他。
亏得我已经死了许多年,否则此时,我的心可能会从胸膛直接跳出来,先我身子一步跑到那个人的面前。
我站在他的面前,原本有千言万语,此时嘴里却翻来覆去只有他的名字:"曲山洲!曲山洲曲山洲,山洲!!"
桌边的人似乎有所感觉,抬起头向着我望过来,不过只是失神了一瞬间,然后便再度低下头,看着桌子上。
"就是我,快看我啊。"
我试图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可是我的手,带着一阵细细的碎风,直接从她的脸上穿过去了。
怎么办,他好像看不见我,而我,也摸不到他。
着急了半晌,我终于放弃了,轻飘飘地坐在他身边盯着他,是的,正常人是不能与鬼通的,不然人间还不乱了套,我刚刚也是一时情急,竟然忘了这茬。
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他的目光时不时看看桌子,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曲山洲,刻地痕迹深浅不一,且字迹拙劣得很,又被客栈的老板用了这许多年,根本看不清本来的样子。
至于我为什么能看清,很简单,字是我刻的。十五岁的少女,对心上的满心喜爱无从表达,只能将他的名字一刀一刀的刻下来,期许能够释放一些。
原来,曲山洲刚才来回摩挲的就是这三个字,我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方,随着他的手来回动着,想象着他皮肤的温度,他竟然回到这里,这么多年来,是否也没有忘记我呢?
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头对着另一边道:"老板,结账。"
他拿起桌子上的长剑转身出了客栈,我跟着他一直走,时不时冲到他面前对他呲牙咧嘴晃荡一下,然后再偷偷亲他一口,反正他看不见,这么放肆一下,也是很有趣的。
沿着街走了很久,走过闹市,然后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将剑随意丢在一旁,在树下坐了下来。
是累了吗?我正准备走上前去看看,他在这时候却突然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正看向我的方向。
我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山水相接,再远些还有大雁飞过去,倒是壮观得很,他这是在欣赏风景呢。
风景是很漂亮,不过我现在对这些东西可没有丝毫的兴趣,最有吸引力的是树下那个人呢。
我回过头,向他奔跑过去,令我没想到的是,原本该在看风景的他,竟然笑着对我张开了双手。
我停顿了一秒,眼睛瞪大了看着他,然后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难以置信。
好听的声音从我的耳朵里钻进去,他支着一只腿坐在树下,双臂依旧是张开的姿势:"不是要过来吗,怎么还呆在原地呢。"
他能看见我!曲山洲竟然能看见我!!
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一刻像这么开心过,我笑得开怀,以最快的速度向他飞奔而去。
预想中的扑空却没有出现,我被他抱了个满怀,我努力吸吸鼻子,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檀香萦绕不去,我抬头看着他,他菱角分明的脸庞近在咫尺。
半晌,我道:"我好想你呀。"
他温柔地拍拍我的后背:"我也很想你呀。"
"这么多年,终于见到你啦,说,偷偷跑到哪里去了!"
他把我的头按进他的胸膛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淡淡地从头顶响起来:"去了很远的、不得不去的地方。"
"不得不去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可以带你一起去啊。"
"一言为定,骗人的是小狗哦。"
"好。"
"咦,别人都看不见我,你怎么看得见我的,还有,方才我明明摸不着你的,"我说着把脸在他的胸膛来回蹭了蹭,"怎么这会竟然又能碰着了?"
曲山洲笑了笑,然后想了半天,觉得从头说起太长,于是开口道:"虽然我能看见你,可是刚才客栈里面那么多人,我若凭空对你说话,非得叫别人以为我是魔怔了,到时候再请那些个抓鬼的道人过来,赏你一两张黄符,那就坏了。"
他接着又道:"至于我们能接触,自然是因为我用了一些法子。"
他语气有些沧桑,然后我们一人一鬼就着这个样子坐了很久,我没有追问用的什么方法,他也没有问我是如何死的,怎么没有去投胎,亦不像戏文里那般存在着人鬼殊途的膈应,仿佛就这么接受了我变成了一个鬼的事实。
我靠在他的身上,舒服得都睡着了,待我睁开眼睛,天都已经黑了,我抬起头看他,他正看着远处,眼睛里面照着这天色,显得有些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是感受到我的动静,他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我,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敲道:"看什么呢,刚才睡得这么沉,叫都叫不行,走吧,陪我去找点吃的。"
我有些疑惑:"叫不醒吗?不可能呀,我睡得可轻了,一丁点响动都会醒的。"
曲山洲却笑着起身扔下一句:"就是叫不醒夜。"便大步向前走了,雪白的衣服都被风吹得飘起来,我在他身后看着,真像是一个神,专门为了拯救我的神。
夜里,他去了原来的客栈,要了三楼最里面的房间,原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房间。
我看着房间里的摆设,床已经换了样子,那些飘飘的纱帘也都被拆下,换成了暗沉的灰色,中间那张桌子也早已经不知去向,曲山洲坐在窗边,手里端着一杯酒,歪着头看着我。
那人坐在那里,一切都变了模样,又一切都没有变。
我们整整聊了一晚上没有合眼,当然,大部分都是我在聊,他在听。
我告诉他我这许多年来安安分分,虽然日子无趣,却从来不会去伤害别人吓唬别人,即便有别的鬼教唆我一起去我都忍住了。
最后好多和我一样的鬼魂都被阴司给抓走了,可是我还在这里,并且成功变成了在这里待得最久的鬼。我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数清楚每一座房子里面住了几个人,长什么模样,睡觉是否会流口水说梦话,最西边第三户人家那个女人晚上睡着了还会起来梦游,第一次见的时候,还吓了我这个胆小鬼一跳。
我还告诉他我等了他好多年,今天有别的鬼来告诉我他来了我都不相信,谁曾想是真的,可把我激动坏了,我以后得时时刻刻黏着他,反正他能够看见我。
……
我说了很多很多,他安静地听着,搂着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最后我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你了,你没有来的时候,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什么东西都不想玩,不过竟然你来了,你去哪里带上我好不好,我就偷偷地看,绝对不给你添麻烦的。"
他听完,失笑道:"跟着我可危险了,像你这种小鬼,别人只需要动动手指就会消失的。"
他这是不打算带着我吗?我有些慌乱,一个人的日子过够了,这次走了,下次他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拽着他的衣服道:"我才不怕呢,死有什么可怕呢,一个鬼孤零零的怪寂寞的,你不带着我,我就跟着你,反正你是跑不掉的。"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起身将我抱到了床上,放在最里面,然后又走过去,将月亮关在外边,吹熄了灯。
我侧过头,他正躺在我的身边。虽然我没有呼吸,可是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一动也不敢动,他竟然跟我睡在一起了,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以前我就是蹦哒着跳上去,也会被他温温柔柔却不可抗拒地裹好被子抱到另外一边。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开口笑道:"这个房间就只有这一张床,你还想我睡到地上去吗?"
鬼使神差一般,我突然转过身抱住他,然后闭着眼睛飞快道:"没有,就在这挺好的。"
他身子一顿,终究是没有推开我,只是淡淡道:"睡吧。"
睡眠对于鬼来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只有实在无聊的时候方才睡一下打发时间,可是现在我怎么会睡得着呢。
旁边的人呼吸声均匀地响起,我这才慢慢支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来。
他眼底有淡淡淤青,睡着的时候还微微皱着眉,似乎是做噩梦,五官中少了当年的锐气,多了几分稳重,比起以前要成熟了许多。
我的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头,这么多年,他经历了什么,听人说,大部分人的成熟都来源于生活里的磨难,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的曲山洲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曲山洲看着自己眼前的人,"一夜不睡,就这么看着我?"
我点点头:"睡觉有什么意思。"
曲山洲噗嗤一笑:"那看我有意思?"
"嗯,没有什么能比你更有意思了。"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罢了,跟我一起走吧。"
我有些不敢相信:"真的?"虽然昨天我说过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跟着他,可是我是知道的,我自己根本走不出这个城中,不管怎么努力,都只是在原地打圈这也是我看了他一整晚的原因,就怕看一眼少一眼呢。
他道了句"等会",便出门去,向小二拿了一把纸伞,然后取了些朱砂在上面写了些东西,最后他将伞在屋中撑开对我道:"进来吧,你就待在伞里,跟着我。"
我雀跃不已,很快便进了那伞中,这时候他突然凑近了伞:"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小鬼。"
……
后来我才知道,曲山洲不光看上去气度非凡,家世也是十分显赫的,在他们那一带,是一方的镇压官,管的就是那些邪魔妖物,以及我这种鬼魂,这也是他们看见我,也能触碰到我的原因。
曲山洲不在意我是个鬼魂,可是不代表他的家族不在意,相反,比起一般人家,这种家族视我们为邪祟,遇见了便斩杀,更不要说终日带在身边。
不过我却在这里面待了整整两年没有被发现,一是因为曲山洲作为家里长子,道行又颇为高深,所以经常需要出面去办一些事,我呆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二就是他给我换了一个容身之所,从伞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瓷瓶有奇效,尽管他的家族里有许多道行高深的人,却从来都窥探不了里面的我。
直到那一日。
曲山洲的房间一向不许旁人打扰,所以我在他房中也从来不需要顾忌,他伏案观书时我就坐在他旁边看他专门为我找来的话本子,他睡觉的时候我也躺在他的身边一起睡,他起床我偶尔也学着为他穿衣束发,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心满意足。
那日清晨,他坐在铜镜前,我照例为他梳头,在这时候,门却突然"砰!"地一声从外边被打开了。然后一个高挑的姑娘突然从外边冲进来,指着我看着他。
"好啊你!竟然敢偷偷带一个鬼在身边,还让她为你束发,家规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专门捉鬼的人家竟然还知法犯法,曲山洲,你真是够了!你等着,我要告诉伯父去!"
听起来似乎很严重,他家的家规我是见过一些的,被打得很惨,听面前这个姑娘一说,我突然慌乱起来,连忙摆手道:"姑娘,你别误会,我不是他带来的,我自己跑进来的……"
"你给闭嘴!"她冷笑一声:"你以为外面的阵法是用来干什么的,就凭你也进得来。"她轻蔑地看着我,言辞难听:"不过我看你也就十五六岁,死了都不安分,还来这里勾搭男人来了?"
难听的话我听得多了,并不十分在意,现在主要是要想办法让曲山洲免受责罚,我试图上前解释:"姑娘,都是我的错……"
"够了!"身前的人突然起身,拉过我的手,转身挡在了我的面前,对着面前的女子冷声道:"于婉,家规我知道,你想告就去告去。还有,不经过我的允许,请你不要再踏进这个房间,毕竟是大家闺秀,成天往一个男人房间跑像什么样子呢?"
他将"大家闺秀"这四个字咬得极重,我看到这个叫于婉的姑娘脸瞬间涨得通红,颤抖着指曲山洲:"你竟然为了这么个连人都算不上的下九流这么说我,曲山洲,我这么多年的情意都用到狗肚里去了,你给我等着,等着!"
曲山洲眼睛都没眨,道:"慢走不送。"
于婉见这个人连半分挽留的意思都没有,狠狠瞪了他身后的我一眼,一跺脚哭着跑出了房门。
曲山洲这时候突然转过身抱着我温声道:"不要听,刚才她说的那些都不要听。"
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呢。
在曲家家主召见他之前,我再次进入了那个小瓷瓶里,他这次绑了根红绳,将我挂在了胸口,然后便出去了。
我能听到外面的动静,曲家家主要他把我交出来,可是他一直没有答应,鞭子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每打一鞭,他就疼得抖动一下,瓶子也随之晃动,动得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曲山洲那种乐观隐忍的人,该是多疼他才会忍不住啊。
"曲山洲,你把我交出去,你放我出去,不许他们打你!!"我拼命捶打着头上硕大的盖子,却没有任何办法打开,精疲力竭之后,我才知道,鬼竟然也是会流泪的。
曲家家主没有打死曲山洲,但也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可是拼了半条命也保不住我的,他还答应了曲家家主一件事。
在曲山洲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有人却传来了密报,有一种力量巨大的东西横空出世,名唤玉独,要用很多鬼魂做阵来困住他,而曲山洲答应的,就是亲自出马,和其他四个人一起做阵压制玉独。
曲山洲躺了半个月,我小心翼翼寸步不离的守着他,偶尔受于婉的白眼,不过我不在意,至少现在可以正大光明的和他在一起了。
所谓的阵法,本身是一座巨大的墓穴,曲山洲带着我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在里面。
我待在他胸口的瓷瓶里,每天听他念着些奇奇怪怪的符文,然后便不时地响起一些尖利的叫声,我听过的,这些声音不是人的,是恶鬼的。
过了很多天,外面终于没有了那种凄厉的叫声,瓶子开始有轻微地晃动,接着便是我一直期待的声音透过瓶壁传过来:"小半烟,今天之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话虽然来得莫名其妙,但是我依旧很开心地笑了:"好呀,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哦。"
过了一会,外面又传来了其他声音,似乎是其余三个人正在交谈什么,大概就是这个阵法里的鬼魂数量惊人,不容易之类的,可是曲山洲却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我等啊等,晃荡的瓷瓶突然间静止下来,终于,曲山洲开始说话了:"三位先行一步,阵法尚且不稳固,我就在墓中坐镇罢了。"
一个声音道:"贤侄,这可使不得,正因为不稳固,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们可如何向你父亲交代呢。"
另外一个也附和道:"是啊,如今有我们四人尚且安全,若是你一人孤身留在此,到时候也没个帮忙的人吗。"
曲山洲笑了一下:"各位叔父也不必如此,我的事情,你们大概都已经听说了,我父亲是断然不会允许我与一个鬼终日相对的,到时候出去,必定不能如愿,且又有损家族颜面,倒不如留在此处,落个为民除害的名声,既全了我曲家名誉,又了了我自己的私愿。"
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哎,可是,这……"
曲山洲接着道:"叔父不必担心,如今我年岁已经不小,这件事我已经考虑清楚了,这个墓中我是一定会待下去的,如果你们非要我回去,要么带着我的尸体,要么大家就一起留在这里。"
话已至此,那三位见他心意已决,叹了口气道:"那你保重,你的话我们会如实转达你父,到时候他若是派人来捉你,我们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曲山洲没有说话,抬手抱拳,对着三人鞠了一躬致谢后便转身走了。
我终于从瓶子里出来了,第一件事便是问他:"你真的要一直待在这里面吗?什么都没有,很无聊的。"他这个人,我还是有些了解的,爱酒爱乐爱风景,可是这个地方,除了石头就是些鬼魂,他真的要待在这里?
他却是笑笑,坐在石凳上,伸手将我拽进怀中:"怎么办呢,话都说出去了,现在想出去也没办法了。"
我抬头道:"可以的,他是你爹爹,肯定不会愿意你待在这里,你现在出去来得及的,我也可以陪着你呀,有人的时候你把我放在瓶子里面藏起来就好了。"
他只是笑笑,然后弹了弹我的头避开了这个话题:"小傻瓜想什么呢,再说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可以自己制作一个小世界啊,你不是没有见过人间大户人家的样子吗?这墓里小鬼这么多,倒是可以弄几个来给你体验一下。"
从那天起,曲山洲竟然真的开始替我制造人间的景象,墓里房屋齐全,只差来来往往的人了,好在鬼很多,只需要驯服便可。这就是墓里为什么会有大狱,为什么会有房间,为什么会有鬼王半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