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们之中, 还有多少披着人皮的伥鬼?”
“不用客气,一起上吧。”
舒凫仗剑而立,目色清寒, 颀长挺拔的身姿宛若高崖松柏,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冷锐的锋芒。
她为人正直纯善不假,但这“善”却不是毫无棱角、毫无底线。
就好像那句文艺青年常用的名台词一样——“她的善意,亦有锋芒”。
温柔富贵不能蛊惑。
风刀霜剑不能催折。
“舒凫道友, 你……”
她身后的修士间虽然无人出列, 但为她气势所慑,有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行了。瞧你这凶神恶煞的模样,为难几个小朋友,算什么正道侠客?”
凝露魔君面色微变,容不得舒凫再说下去, 抢先一步出声打断,“这小乌龟都被你宰了,若还嫌不过瘾, 不妨再与我过两招。”
说罢,她也不等舒凫应声, 扬手取出一把瑶琴, 抱在怀中“铮”地一拨。
琴音袅袅, 如泣如诉,又好似恋人充满柔情蜜意的呢喃。
“你……”
刚听见第一个音节, 舒凫便警觉地意识到——
凝露魔君, 正是先前在远处弹奏琴曲, 勾动心魔,被她以社会主义歌曲串烧劝退的“幕后黑手”。
先是凝露,再是狡慧魔君的阵法和尸傀。
她这一趟不愧是女主待遇, 可谓高潮迭起、一波三折,把该遭的暗算都遭完了。
不过……如果她记忆没有出错,二十年前交手的凝露魔君,应该并不是乐修才对。
至于二十年后,凝露时运不济,还没来得及认真出手,就在邬尧和凌波的天雷地火(亦可称为“眉来眼去雷,情意绵绵火”)之下落败,一转身逃之夭夭了。
说起来,直到现在,舒凫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她的手腕。
“哦,这张琴么?”
凝露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抱琴笑道,“当年在魏城,我可不是败在你剑下,而是输给了你师父、师兄两个乐修。为了对付他们,这些年来,我可没少在音律上下功夫。”
舒凫:“……”
宁可真是个用功的狠人,佩服佩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两人便不再多话,各据一方,各自横琴,再一次开始弦上争锋。
凝露十指翻飞,琴音泠泠,乍一看仿佛斯文娴雅的大家闺秀,但若仔细聆听,就会发现旋律间带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惑之感。
旁人稍不留意,便会心神失守,醉死在甜蜜而凶险的温柔乡中。
至于舒凫,她这人做什么都是直来直去、大开大合,弹什么都像弹剑而歌,自带一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架势。
凝露魔君遇上她,就好像江南烟雨遇上东北澡堂,吴侬软语遭逢一声“老铁咋整啊”,晶莹洁白的昙花瓣儿被下锅爆炒至金黄……一触之下,所有精心罗织的绮梦都被驱散,所有的缠绵旖旎瞬间溃不成军。
论音律造诣,论灵力积累,舒凫比不上凝露魔君。
但是,要想以毒攻毒,用猛男歌单扰乱凝露的琴音,让其他人不至于中招,凭她和魄月琴也足够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舒凫分.身乏术,出剑时不能抚琴,抚琴时不能出剑。
为了拖住凝露,她不得不站桩输出,只能稍稍分心驭使自在箫,以浮游炮为萧铁衣、叶书生等人开道。
倘若对手只是凌霄城弟子,即使舒凫缺席,有萧铁衣带队,拿下他们照样不成问题。
但问题在于,众人很快便发现——
在那些不堪大用的纸老虎之中,不出意外地混入了大量尸傀,个个都是强悍凶猛的精英怪,包括方才在白骨林中遭遇的少女。
与此同时,在岛屿周围的大海中,尸傀们更是潜伏已久,如同水鬼一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有些拖着僵硬沉重的身躯,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有些伸出锋利带毒的鬼爪,张口喷吐出腐朽瘴气,企图阻挠海兽和尚未登岛的修士们,一时间引发人与兽惨叫连连。
“尸毒!小心尸毒!!”
“滚开,滚开!不要伤害我的海豹!!”
“快上岸,不可在海中久留——”
“大家小心些,岸上也有尸傀!!”
“……”
——至此,凝露与狡慧二度联手,已是毫无悬念,路人皆知。
【舒凫,需要我出手吗?】
谢芳年看出战况紧张,再一次向舒凫询问道。
【凝露已经撕破脸,紫微仙君仍然毫无反应,可见仙会的确出了问题。我此刻出手,也谈不上什么“作弊”。对付这些尸傀,只要以凤凰火……】
【不行。】
舒凫立刻驳回,【凤凰火伤损元神,前辈上次使用,足足养了十余年才缓过劲来,至今留有暗伤。若不到玉石俱焚的地步,前辈切不可再用。】
【你……】
谢芳年一贯态度强硬,难得被人如此斩钉截铁地反驳,不由心神一滞,应答也慢了半拍。
或许是为了掩盖转瞬即逝的动容,他定了定神,故意尖刻地嘲讽道:
【这么大点人,倒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怎么,仗着自己同昙华好过,还指望我叫你一声“表嫂”不成?】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也没有反驳舒凫的意见,更没有强行出手,看来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
舒凫好气又好笑,也不与这个“一开口就是老傲娇”的经典模板计较,接着解释道:
【谢前辈,你是我们的底牌。在魔修黔驴技穷、孤注一掷之前,我希望你按兵不动,如此方能确保我们的……咳,主动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谢芳年随口应道,心头却有些不以为然,【都到这一步了,双方短兵相接,魔修还能有什么花……】
他这根flag立得恰到好处,“花”字刚一出脑,便听见一阵尖锐而凄惶的惨叫声传来:
“楚师妹!!师妹,你怎么了?!你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
谢芳年与舒凫一同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陌生男修一边嘶声呐喊,一边跪倒在白骨林中的少女面前,浑身颤抖,神色悲戚,难以自持地泪流满面:
“楚师妹,我是你师兄啊!你认不出我了吗?!你不是傀儡,不是狡慧魔君的手下,是我们丹隍派的小师妹楚丹青!!”
“当初你和师父闹别扭,负气出走,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你……我还以为,以为你年轻气盛,想通了便会回来……”
“楚师妹,你和我们一起入门,一起修炼,一起下山游历……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
然而,无论他如何发狂、嘶吼,他口中的“师妹”都无动于衷,仍旧是一脸爱答不理的淡漠表情,语气间带着几分不耐:
“莫名其妙。你在吵闹些什么?我不认得你,要战便战,何必如此婆妈。九华宗那位女修,倒还比你爽快几分。”
“‘丹隍派’……”
舒凫依稀记得,这名号她在凤仪门秋猎之时听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还被她吐槽是“蛋黄派”。
虽然又小又菜,门人还有点跳、有点憨,有点拖后腿,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正道门派,绝不可能与魔修为伍。
那么,这名少女岂不是……
“糟了!”
舒凫心思如电,飞也似的反应过来,扬声向众人喊道,“大家小心,这是魔修的奸计!!”
然而,为时已晚。
继第一个人高喊出声以后,就好像多米诺骨牌倒塌一般,刀光剑影间,众人很快便接二连三地意识到——
自己过往无故失踪的同门,旧友,甚至师长……
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面影,都变得麻木、灰败、死气沉沉,除了五官轮廓之外,再没有一丁点生前痕迹。
这便是狡慧魔君的手段。
在杀伐中不幸殒命的修士,无论正邪,都被他以秘法剥离三魂七魄,抽干精气神,成为一具具神志昏懵的傀儡,以一种滑稽古怪的姿势从海水中爬出。
不知疲惫,不知痛楚。
杀之不退,呼之不回。
即使个别尸傀能言善道,如同这名少女一般,内心也早已将前尘往事一忘皆空,只知听命行事。
对于温纯忠耿的年轻修士来说,这般情景,不啻于山河倾覆,地坼天崩。
“师兄……真的是师兄吗?”
“这些年,师父和我们一直在找你……你怎么会……”
“小清,那是小清啊!他是我们宗门长老的独生子,几年前独自一人逞勇去魔域,后来便没了消息!他,他这是被……”
“师妹,你醒醒……师妹!!”
几乎是在刹那间,原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攻势,被魔修撕开了一个无法弥合的缺口。
缺口在战场,更在心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这条兵法,的确被魔修发挥到了极致。
“众人冷静!!”
萧铁衣眼见情势有变,扬刀而立,一声清啸如流星坠海,激荡起千重雪浪。
“收敛心神,切莫自乱阵脚!此情此景,尽皆虚幻,不过是魔修的障眼法而已。不可为之所惑!”
“障……障眼法?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幻术吗?”
有人犹犹豫豫地发问,“可是,看上去如此逼真……”
“别开玩笑了!”
有人悲愤怒吼,“我自己的师妹,我会认不出来吗?!那就是她的遗体,不会有错!!”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面对自己的同门,要我们如何下手?!!”
“…………”
他们所不知晓的是,此刻萧铁衣胸中,也并非心如止水,全无半分动摇。
天狐族长目光雪亮,远远一眼扫过,便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己狐族旧友的身影。
天狐一族来去自由,自然少不了族人外出闯荡。
昔日意气风发,各奔前路,却不料重逢便是永诀,“衣锦荣归”不过大梦一场。
刀锋悬于半空,冷眼泛起微澜。
一秒犹如万年长。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萧铁衣只觉得手上微微一暖,是叶书生抬手覆盖上她的手背,与她并肩而立,双眼笔直地望向前方。
从她的角度看去,书生打扮的青年一身磊落,君子端方,面向她的侧颜温和而坚定,眼底熠熠有光。
“萧姑娘……铁衣,让我去吧。你下不了手的人,我可以为你引渡。”
“……”
萧铁衣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原本好似铁面具一般严肃沉稳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半带好笑地开口道:
“你一个体修,冲上去做什么?拿铁头功撞人么?”
“我……”
叶书生还欲开口,萧铁衣已经提刀上前,步伐潇洒稳健,只抛给他一道挺秀如青松的背影。
“天狐自有傲骨,与其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倒不如就此灰飞烟灭,身与魂同归天地,落个清净自在。”
“走吧。身为族长,也身为友人——我萧铁衣,都该亲手还他们一个清净。”
……
战场另一端,舒凫与凝露没有硝烟的交锋还在持续。
在尸傀真面目的刺激之下,众多正道修士心神大乱,凝露魔君乘虚而入,魔音如虎添翼,声威浩大,一时间几乎压倒了舒凫的“正道之光”,再次动摇众人神魂。
与此同时——
就在舒凫全心应对之际,一道刚猛无俦的气劲破空而来,势如破竹,直奔她天灵而去。
“……!!”
舒凫抬头时已是不及,只见远处半空中漂浮着一道轻烟般若有似无的人影,一张阴柔小白脸,一双细长狐狸目,眉梢眼角尽是鲜明的恶意,岂不正是狡慧魔君的分神?
——她所料不错,那便是魔修的“底牌”。
这一次,舒凫等人面对的,是在魔域一战中动用摇光峰顶配,合江雪声、柳如漪、邬尧、凌波四人之力才击退的对手。
这一瞬间,她确实身处前所未有的绝境之中。
为了在这一战中争得上风,魔修的投入大大超乎他们的想象。这一战的意义,只怕远不止于单纯的“偷袭”。
道高一尺,难道便真是魔高一丈吗?
答案是——
“怎么可能,你他妈在逗我”。
锵。
狡慧魔君全力挥出的一掌,最终没能损伤舒凫分毫。
唯有掌风激荡,余波呼啦啦扬起她的衣袍和长发,飘摇翻卷,效果堪比鼓风机。
而舒凫神色沉着,安之若素,就连拨弦的手都未曾停顿一分。
“……”
在舒凫面前。
在她与血雨腥风的战场之间。
谢芳年长身而立,衣袂翻飞,眼波平淡如明镜,清瘦修长的身影宛如一枝伶仃寒梅。洁白如玉的手掌间,握着一柄光华不显、平平无奇的铁剑。
昔日凤族少君手中,曾经惊艳四海的一把剑。
在三千年的沉寂以后,在岁月长河冲刷与风沙磋磨之下,终于再次绽放光华的一把剑。
万般浮华皆过客,剑影依稀似当年。
“在我面前杀人……”
谢芳年幽幽抬眼,手腕一旋,那柄剑就好似他手臂的一部分一般,在他掌心转过一个精妙而刁钻的角度。
剑气横斜间,狡慧魔君的掌风泯灭于无形,如清风扫净迷障,如时雨涤荡浮尘。
“看来,你们当真是以为我老了,提不动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