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 让人想不知道都难,不过贺续兰身体不舒服,今日分不出神去逗雪芽, 他只是把少年往上抱了抱,然后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间。
少年身上带着淡淡的桃子香味, 不是香料所致, 贺续兰一直很喜欢这个味道,嗅到时身上的难受仿佛也减少不少。他微微侧了下脸, 将唇瓣贴在雪芽的脖子上。
雪芽因为贺续兰的动作愣了下, 但他很快就反抱住贺续兰, 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想着还好贺续兰没有再说什么, 要不然他真的要臊死了, 下次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水路行了一个多月, 终于抵达庆县, 因为贺续兰身体不舒服, 所以他们先在客栈休息两日再出门。重新回到庆县,雪芽的心情跟离开时已经完全不同,离开时, 他惴惴不安,心里全是对未来的害怕,现在则不同,他是完完全全的衣锦归乡。
庆县是生他育他的土地,雪芽对这片土地是既爱又恨, 他爱春日的柳树,爱一到夏日就会开满的芙蕖,爱秋冬的常绿, 上京一入冬,树叶都变得光秃秃的。可他也恨这里,从小时候都想着一定要带阿娘离开这里。
他是离开的,但阿娘长眠在此了。
雪芽娘亲的坟墓很简陋,他们孤儿寡母的没有祖坟,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小土堆立在一座山上,因为雪芽走了好几年,土堆上面长满了草。
雪芽不让宫人帮忙,自己拿着小镰刀准备一点点把那些草去掉,他去到一半,累得腰疼得不行,只能蹲下身体看着被雨水反复冲刷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的木板。
“官官,如果你不介意,我帮你。”贺续兰走到雪芽身边蹲下,伸手揉了揉雪芽酸疼的腰。
雪芽回头看向贺续兰,突然说:“我阿娘很漂亮,也爱干净,我原来在这里的时候,每年都会过来两次,把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我知道。”贺续兰轻声说。
雪芽低下头,把手里的小镰刀递给贺续兰。
贺续兰速度比雪芽快许多,很快就把杂草全部收拾完。看到收拾干净,雪芽让宫人把他备好的一匣子金饰和一匣子胭脂水粉拿出来,他准备把这两匣子一起埋入土里,但被贺续兰拦住了。
“我们上山虽然有故意避开行人,但还是有猎户、砍柴人看到,他们若是发现这里的陈土被动过,怕是会揣测里面埋了好东西,这样会惊扰你阿娘的清净。”
雪芽一听,急了,“那……那该怎么办?我特意把这些东西带过来的,我阿娘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如果这些东西被别人拿走,那我……那我……”
他说到后面,眼圈都红了。贺续兰见状,先让宫人全部转过身,然后把雪芽搂入怀里,等怀里的少年情绪稍微稳定些,他才温声道:“要不要干脆把你阿娘迁去上京?这样以后拜祭也方便。”
“迁去上京?”雪芽愣怔住。
“对,迁居上京,这次随行的人里有专门负责这一块的人,他们一路会非常稳妥地将你阿娘送到上京。”贺续兰又说,“如果你不想,也没关系,重修坟墓,再派人在这里看守,也是可以的。”
“我要迁走!”雪芽几乎没有犹豫就做出了选择饿,对于他阿娘说,庆县就完全是个吃人的地,他阿娘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死去,一生就没过过好日子,雪芽不想再让阿娘待在这里了。
贺续兰说:“好,那我们就带母亲一起回上京。”
雪芽本是点点头,但突然又抬起头盯着贺续兰,“哥哥,你刚刚说什么?”
“说带母亲一起回上京,我们现在在一起,你的阿娘自然也成为了我的母亲。”贺续兰像是已经洞察雪芽此时在想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浅褐色的眼眸里静静映着雪芽的身影。
对于雪芽来说,贺续兰就像一件无所不能的盔甲,保护他,把危险都赶出去,只要贺续兰在,他就觉得安心。雪芽幼时没有爹爹,有时候看到楼外男人带着孩子出门时,他总会羡慕,他想如果他有爹爹,爹爹一定能把欺负他和他阿娘的坏人都打跑。
他不知道他爹在哪,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小时候想过长大后要去找爹爹,但等他阿娘走了后,他就再也没想过了。
如今跟贺续兰在一起,他似乎也成了有爹的孩子,有人宠他,疼他,帮他安排好一切,也会对他阿娘好。不对,贺续兰比他那个所谓的爹爹好上千倍万倍,他爹爹嫌弃他阿娘是花娘,身份卑贱,不愿意认他们,让他们两母子在青楼楚馆吃尽苦头,也未回来看一眼。
甚至他来逛花楼用的都是假名假身份,阿娘死前都不知道让她愿意舍弃很多东西孤注一掷去怀上孩子的男人真名叫什么,家住哪里。
贺续兰出身高门,不知道比他那个便宜爹身份高贵多少倍,但贺续兰因为他能把一个贱籍出身的花娘叫做母亲,
“哥哥。”雪芽不想哭的,可他实在控制不住眼泪。他死死抱着贺续兰,在他阿娘坟前痛哭了一场。
阿娘,你看,我们终于遇到对我们好的人了,你不要担心我,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因为迁坟事宜重大,加上雪芽和他阿娘的贱籍也要改掉,雪芽还好,他阿娘因为年月久远,当地知县要从一堆文件里去翻,少不得要多花几日时间。
入夜,雪芽窝在贺续兰怀里,他今日才痛哭一顿,此时有些没精神。他在贺续兰怀里滚来滚去,总算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
“哥哥。”他小声地唤对方。
“嗯?”贺续兰垂下眼,落入烛火的眼眸如番邦进贡的琉璃,流光溢彩。
“我在红月楼里有几个旧相识,他们原来在楼里挺照顾我的,这次能不能给他们赎身啊?他们年纪大了,待在楼里也没什么好的日子可过了。我想如果他们能赎身,要有些银钱做些小生意,接下来的日子肯定比楼里好。”
“好。”
雪芽原来离开楼的时候,想着自己一定要故地重游,让所有人都看看自己的风光,现在他长大了,就不想干这种刻薄的事情了。
不过那些原来欺负他的人,他才不会给那些人赎身。
雪芽想着还能报答谁的时候,突然想到八岁那年他阿娘重病遇到的好心人。
他已经不记得那个好心人长什么样了,只知道那个人很高,年纪不大,是个少年模样,看到他在路边哭,就停下来问他为什么哭。
在他说没钱给他阿娘治病后,好心人就拿起一袋银子给他。虽然那袋银子后面被一个乞丐抢走了,但他很感谢那个好心人。
“哥哥,有没有办法找到一个十一年前的人啊?十一年前,有个人给我了一大袋银子,让我给阿娘治病,我想找到他,把那袋银子还给他。”雪芽眼巴巴地望着贺续兰,希望对方能想出个办法。
可贺续兰听到他的话,眼神若有所思,随后问道:“十一年前?十一年前这里是不是发生了雪灾?”
庆县是南方小城,很少出现雪灾,所以雪芽对那一年记得很清楚。他听到贺续兰这样问,有些惊奇,“哥哥你怎么知道啊?”
“我好像来过这里。”
贺续兰十一年前奉朝廷的命令前往江南赈灾,期间他在庆县停留了一日,因为时间不长,他对此地并没有太大印象,如果不是雪芽提起有人赠给自己一大袋银子,他恐怕都不会想起。
因为雪芽说的那个赠银子的人很有可能是他,他曾在十一年前赠给一个在路边哭的小孩一袋银子,他当时因为急着要去下一个城镇,所以也没想起钱袋里除了银子,还有他母亲特意从千佛寺求来的平安符。
平安符上有他生辰八字,故而不能给人,但他想起的时候,已经离开庆县,无法再回去找。
“官官,你对那个钱袋还有印象吗?”贺续兰试探着问雪芽。
雪芽冥思苦想了一会,摇摇头,“我不记得花纹了。”突然,他啊了一声,“里面好像除了银子还有一个黄黄的的东西。”
因为那不是银子,所以雪芽把那个东西拿了出来,也因为他拿出来,所以没被乞丐一起抢走。他阿娘下葬的时候,什么体己东西都没有,他就把那个黄黄的东西一起埋了进去。
因为要迁去上京,原先的棺木已经不能用,要换上金丝檀木的棺木,起棺的人果然在白骨旁找到护身符,他们将其交给了贺续兰。
过了十一年,护身符已经惨败不堪,但打开,里面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还是勉强能看清。
雪芽也凑过头来看,他如今认识字了,看到上面写的“贺续兰”三个字,怔得半晌没有说话。
贺续兰用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字,片刻,他忍不住低笑出声。
原来有些事情还真是命中注定。
贺续兰那一年其实看到很多在路边哭的人,但雪芽是他唯一给钱的那个。因为他当时觉得雪芽哭得太丑了,旁人求好心人给钱,都是哭得哀婉,尤其是发现自己面前的是个富贵少年郎时,但雪芽不是这样的,他哭得眼睛都看不清,脸蛋通红,毫无美感可言。最可怕的是,贺续兰路过时,亲眼看到雪芽从鼻子里冒出个哭泡泡。
风一吹,泡泡破了,鼻涕挂在鼻下。
贺续兰对美的要求很高,这一幕对他的冲击实在很大,所以在问清雪芽为什么哭后,他拿出钱袋给对方,又主动拿手帕把对方快掉进嘴里的鼻涕擦干净。
他当时没想太多,只想着这小孩可千万别哭了,再哭,他今日晚膳都要用不下。
贺续兰走时还在想,怎么会有人哭得这么丑?
就这样的,还同他说,要卖身给他,报答他。
雪芽从贺续兰就是当年送自己钱的少年郎的冲击中回过神后,再一次泪汪汪,只不过还未等贺续兰哄他,他就先一步抱住贺续兰,“哥哥,我虽然没有爹爹,但你就像我的爹爹!”
贺续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