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哄哄大厅里, 酒宴正酣,一群人吃得油光满面,喝得口齿不清, 桌上杯盘狼藉,席间淫声不断, 时不时还有几声尖叫出来, 简直不堪入目。偏偏在座所有人都穿着官服, 上首那个虬须大汉衣裳上还有补子,赫然是位海防游击。
可惜,再怎么体面的衣冠,也掩不住眉眼间的凶恶,活像是一伙贼匪劫了军寨。在这群人身边,还有个白衣男子正在自斟自饮。那人瞧着一副书生模样,举止洒脱, 气定神闲,按理说应当是个风流雅士,谁料脸上却有一道伤疤, 自唇边斜斜向上, 倒像是嘴裂开了三分,瞧着就让人心悸。配上这乱糟糟的场面,宛如化形的妖物藏在了人群之中。
许是知道他难缠, 也没人敢凑上去敬酒胡侃,众人都围着大当家奉承, 这不又有一个阿谀的凑了上来, 陪着笑道:“亏得大当家,啊,不对, 亏得将军提携,咱哥几个也算混出头了,将来吃下了赤旗帮,说不定能混个封妻荫子啊!”
就算是海盗,也得惦念妻儿嘛,更别说现在都披上官皮了。下面一众人都轰然叫好,张狂的都已经举起了酒杯,好似胜券在握。
冷不丁,有个声音响起:“听闻有些人还信着镇海将军?”
这话来的太突兀,在座就没一个反应过来的。那敬酒的愕然回头,就见一双冷眼望了过来,那扯动伤疤的笑,立刻让他酒醒了一半,赶紧道:“宁先生,我怎敢信那姓邱的?手下也都严加看管,恐怕是有些误会……”
“误会?”宁负将一把木牌扔在了地上,“这也是误会吗?”
就算隔得远,众人也知道这东西是什么,镇海将军庙里赐下的护身符可不就长这样。一口气扔出一把,这是抓了多少人,谁手下的人马?这下别说是刚刚那人了,就是坐着的也都吓醒了一大半,这可是招安后的第一场大宴啊,谁能想到宁负会在此时发作呢?
主位上的黑汉子倒是哈哈一笑:“军师这就不对了,明知是赤旗帮在背后使诈,哪能就这么上当?咱们可不能自乱阵脚啊。”
这世上有起错的名字,却没有叫错的诨号。“黑须鲸”许黑就是以心狠手辣,胃口滔天著称,却也是个肚大能容忍的,否则哪能任由宁负这样的家伙兴风作浪手?虽然有些惊讶他会突然发作,但是这个场还是要圆上的。
宁负面露讥讽:“这是赤旗帮的手段,我不知说过几次了,偏偏有人混不在乎。将军是想看这群人在阵前倒戈吗?”
有了帮主缓颊,这群头目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开始叫屈,把胸膛拍的啪啪作响,生怕鬼书生不信他们的尽忠职守,有投敌的嫌疑。
宁负目光环视一周后,冷冷道:“你们要钱要女人,还想要荣华富贵,我都不在乎,若是谁敢不听话,我自也不会让他好过。别忘了我费心安排这些,为的是什么。”
为何要降,其实众人心里是都明白。大乾已经输不起了,水师连败两场,根本就无力对付他们这些海上大豪,因此想要借刀杀人,借他们的手除掉赤旗帮。然而知道归知道,他们又不吃亏,有官帽子带,有赏银拿,还能正大光明占住琼州,避免附近卫所的袭扰。唯一的问题,也就是赤旗帮要怎么打了。可是宁先生不是早就安排了对策,还借来了红毛番子的兵吗?现在因为这几块牌子就翻脸,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然而心里这么想,却没人敢说,实在是宁负的威压太重,又有大当家撑腰,谁也不敢的得罪。于是众人只能唯唯称是,连喝酒的兴致都淡了不少。
一场大宴,谁也没兴致寻欢了,落得草草收场。
等没了旁人,许黑也不穿那身别扭的官袍了,把衣裳一扒,就招宁负。见到人,开门见山问道:“这是怎地了,可有人惹你动怒?”
宁负当场发作,是连他也没知会的,必然有些缘由。
宁负呵呵一笑:“那一堆牌子是我派人搜出来的,你知道涉及了多少头目吗?”
许黑一怔:“有多少?”
“所有船队,都有信镇海将军的兵卒,还有几个头目也私藏了护身符。”宁负讥讽一笑,“这难不成是巧合?”
许黑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你怀疑有人会反?怎么就不能去岸上抓人吗,只要没了细作,就不会闹出祸患了。”
“传这些的,未必都是细作,更有愚夫愚妇,这才是赤旗帮的谋划关键。”宁负像是想起了什么,忽地一笑,“若只是帮中有人盲信也就罢了,但是她何止只用了这些手段?能渗透入咱们帮中,自然也能在西塞人那边做手脚。”
“什么,西塞人会阵前倒戈?他们不是已经答应咱们了吗?”许黑一下就坐不住了,其实他们能抽出兵力返回南海,且打下琼州,跟那群红毛番子也不无关系。
是宁负先承诺那群西塞人,说长鲸帮能讨来大乾的官职,到时候可以开放通商,并且割几个小岛给他们驻军,这群人才放弃强攻海峡,选择结盟。现在他们这边已经打服的官军,也拿到了官职,要是西塞人突然反悔,这一仗就难打了。
许黑忍不住也严肃了起来:“之前不还说那群番子的船被俘了,不会放过赤旗帮吗?怎么突然又改了?”
“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番船返航,倒是有人在罗陵岛附近瞧见了西洋的炮舰。若非被俘,就只有两边下注了。”宁负冷哼道,“赤旗帮那主事的邱小姐可不是简单人物,说不定已经私底下跟西塞人搭上了关系,只待策反呢。”
就跟那些越变越多的镇海将军信众一般,许黑已经明白了宁负为何会在席间动怒了,他眉头紧锁:“那咱们该如何反制呢?”
宁负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即刻发兵,趁着军心大定,西塞人也没有下定决心之前,一鼓作气拿下罗陵岛。还能让番禺的水手配合咱们围剿赤旗帮,哪怕不好好出力,也能让他们腹背不宁。而且此时青凤帮也尚未恢复元气,可以说是咱们最强,而赤旗帮最弱的时候,那点风向问题,是在不足为虑。”
许黑之前是不太想马上开战的,毕竟他们也是刚打下琼州不久,就算有了官身,也还要好生安置地盘。况且风向是真对他们不利,再等一两个月,待到春日发兵不是更好吗?
然而此刻听到宁负这样的推断,他又动摇了起来。打仗嘛,哪有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的时候,能占个一两样就不错了。况且宁负有一点说的不错,邱晟这个镇海将军的名号实在惹人厌烦,若是拖得时间长了,未必对他们有理。
思索良久,许黑重重一点头:“那就按你说得来!”
他是从未怀疑过这位拜把子兄弟的,若非有他做谋主,长鲸帮恐怕早几年就被人生吞活剥了,既然如此,还犹豫什么?
送走了许黑,宁负转过身时,唇边像是压不住似的,服起了一抹笑。为何会在今日发作?只因他的细作来报,有几人偷偷自合浦而来,登上了西塞的船只。这是派来游说的信使吗?看来她还没有死心,想要趁早拔掉他的爪牙,来一个釜底抽薪。
可惜,她没料到自己会降吧?有一层官身,许多事情也就不同了。
不过自己真是碰到了个绝佳的对手。宁负轻轻摇晃折扇,敲着自己面颊,这是他最近才养成的习惯,那道伤口已经长住了,疤痕却永远也不会消退。这是她留给他的,怎能不好生奉还。
只是不知道番禺城里的事情处置的如何了。这可跟搅动蓑衣帮,青凤帮不同,那姓陆的恐怕才是邱小姐最倚重之人吧?若是把陆俭的脑袋放在那小女子面前,她会泪流不止,痛不欲生吗?可惜,两地相隔太远,他恐怕等不到消息就要发兵了。
那双冷冰冰的黑眸,再次浮现在宁负脑中,面上的伤疤在扇骨的敲击下隐隐作痛,有若那一日两人相见之时,又冷又痛,让人刻骨铭心。
她的人,是否也跟那双眼一般的诱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