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兴高采烈, 把这“神异”吹上了天,真正幕后主使却早已知道了详情, 开始了下一步的安排。
“帮主, 那水泥瓦果真比陶瓦结实,钉孔也好用,可惜就是颜色太少, 若是能更鲜亮些, 怕是县里的富豪都要趋之若鹜了!”林实也是颇为激动,家中几代都是瓦匠,又在水泥作坊里干了大半年,他可能是整个东宁最懂水泥的人了。
然而即便如此,林实还是每每被帮主的奇思惊到,就如这个水泥瓦,就是帮主想出来的点子。比之寻常瓦片, 水泥瓦更为坚固, 尺寸也大, 分量也足,原本就更不容易被吹走。加之重压成型时留下了钉孔, 整个就是钉在挂瓦的架子上的。如此一来,只要屋顶不被吹走, 瓦片基本就能保持完好。屋顶还要上沥青、毡布等等防水的料子, 最后用三合土和水泥一同搅合,分量不会太重,又防水防风, 可谓是稳妥至极了。
这也是试了不知多少次,他才敢把水泥瓦用在将军庙上,现在突遇飓风,竟然还真扛住了,林实怎能不欢天喜地?
伏波却没有放松:“没有损坏的确是好事,不过这次的风还不算太大,尚未达到承载极限,这水泥瓦还要继续改良测试,不只是颜色的问题,搭建方法,瓦片质量都有提升的余地,万万不可自满。”
这话让林实赶忙收起了笑,认真道:“帮主放心,如今大家的干劲都足,工艺上绝不敢怠慢,就是人手有些不足。”
当初帮主把水泥作坊交给他时就说过,不论是改良工艺,还是提高效率,只要能研究出新的范式就大大有赏,不但能提升薪水,还有最高百两的赏银!
一百两啊!多少人家一辈子都攒不起的银钱,在作坊里只有用心敢想,就能捞到手里,谁还会吝惜本事呢?正因这巨额奖赏,半年来水泥的制法就提升了数次,产量已经大大增加,不过众人的干劲越足,水泥作坊的发展就越快,之前盘下的地都不够用了。新入股的唐掌柜又拉来了好些生意,这要是再不招人,恐怕都赶不上出货了。
“这个不慌,最近会有大批人送回东宁,可以优先安排在水泥作坊。”伏波也是早有准备的,之前留下的降兵,还有最近蜂拥而至的逃兵,有一部分是要分流到各家作坊里的。毕竟卫所出来的人也不都想打仗,还不如当个壮劳力。这些人都受过专业军事训练,转换成产业工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至于那些疍民,则多用在盖房、造船之类的行业,他们不比当兵的,流动性实在太强了,等到捕鱼季来临,估计要跑一大半。至于更多的劳动力,还是要指望失地的农民。东宁现在安稳了下来,附近几县可未必,还要趁着大胜拓展一下领地才是。
不过这些不必跟林实详细讲,她只是又叮嘱了几句将军庙的建设进度。这是标准的青砖水泥房,盖起来速度不慢,但是庙宇的装饰、神像的打造都要花大力气,绝对不能有半点马虎。
林实也知道将军庙的重要,应承的十分利落,然而临走前,他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帮主,听说学堂就要开了,我家里有两个男娃一个女娃,都是进学的年纪,可能都安排进去?”
身为水泥作坊的管事,他如今也是小有家资了,让家中子嗣入个私塾根本不成问题。然而这学堂跟旁的不一样,是帮主亲自招的先生,听闻传授的也不是那些考秀才的学问,而是帮里需要的本事。这听起来就跟别处不同啊,而且只有烈士子女和大小头目、掌柜的孩子能进学,林实自然也有些担心,生怕这次报名的人太多,家里的娃娃轮不上。
伏波微微一笑:“放心,都是为赤旗帮买命的,哪有不让孩子进学的道理?你还能推荐十个名额,有什么得力手下,也可让孩子跟着学学。”
这可就喜出望外了,林实连连道:“多谢帮主,多谢帮主!我这就去找人问问!”
这可是笼络人心的大好机会啊,孩子都留在赤旗帮的学堂了,难不成那些做爹的还能跑了?
得了准信,林实心满意足的离开了,伏波却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学堂正是其中相当麻烦的一项。
其实之前赤旗帮已经开设了育儿房和蒙学,基本就是帮着带孩子和启蒙教学,招收的人不算很少,却也只是让一部分兵士和女子掌握了基础的识字算数。真正想要办学堂,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最关键的其实还不是老师,而是教材问题。
数算还能找几个账房教教,也有现成的数学课本,虽说难度有点大,而且好多年没有更新内容了,但也不是不能学。
可是语文就麻烦了,如今所有的教书先生都是走科举路线的,也就是教导四书五经,三纲五常那一套,这玩意可跟赤旗帮的基本价值观截然相反,真要是要是教了,别说能不能出人才,说不定还会惹出麻烦。而伏波自己熟悉的那些东西,显然也不是能正大光明拿出来说的,且不说会激起所有统治阶级的警惕,光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就不配套,在这个工业革命还没诞生的时代,拿着屠龙术最终恐怕也只能变成恶龙了。
两边都走不通,又不能一直用评书和话本来代替教育,就必须从现有的思想里去芜存菁了。好在她身边有个正经科举教出来的高材生,于是在结束银行的筹备之后,田昱又就被她抓了壮丁。
“‘三纲’不行,‘五常’又嫌太多,这选材到底要如何编纂?”面对伏波的疑问,田昱也觉得无奈,不学“三纲”,不讲“忠孝”他没意见,“五常”又碍着谁了?
伏波亲自给他斟了杯茶,缓缓道:“仁主爱人,义为尊贤,智明是非,信言根本,唯有礼,直指尊卑。若是守礼,岂会不尊三纲?”
田昱捏着茶杯,半晌无言,毕竟他也清楚“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世间的礼本就是为了尊卑而存,可他们是一群乱臣贼子,又怎么可能遵从礼法?
叹了口气,田昱道:“那去掉‘礼’,换成‘勇’呢?”
伏波摇了摇头:“其实不必那么麻烦,只留‘仁、义、信’即可。智勇只要读书,练武,终究能习得,何必多此一举?”
这到未尝不是个法子,毕竟五常之说也非圣人最初言语,最初只有“仁义礼”,现在去掉“礼”,换上“信”,倒是更有江湖气。
然而田昱沉吟片刻,还是道:“‘仁义信’足以教出个正人君子,可是不懂‘礼’,不讲‘忠孝’,如何节制士卒、百姓,让他们听命呢?”
“三纲”位列“五常”之前,就是因为它能制约君臣夫妻,让上下有序。现在这些都不讲了,连“忠孝”也不提,将来赤旗帮坐大,要如何统御地方?
“明白尊卑,能让人老实听命,可是天下终究不是某几个人的,我想要的是一个黔首草芥都能挺胸抬头的世界,与其告诉他们‘上下有序’,还不如谈一谈‘民贵君轻’。至于御下,知‘家国’,方能生‘忠勇’,让他们为自己活着,远比为我活着更好。”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自己理念的说法了。
这一句说的平静,却让田昱心中掀起波澜。这根本就不是称王称霸之人该想的,更不是个已经开始立庙,为自己披上神袍的人会说的。可是仔细想想她的所作所为,田昱又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毕竟“教化”才是根本,没人会在这上面撒谎,更没人会疯到选择毁掉自家基业的法子。
除非她想要的基业,跟旁人不同。田昱突然发现,自己之前被误导了,伏波想要的一直都是“海晏河清”,是“国泰民安”,让治下百姓们的安居乐业。而所有的征战,所有的阴谋阳谋,为的都是稳固地盘,是让自己有施政的空间,而非常见的争权夺势,称霸一方。
是她领兵打仗的能力太强,也是她气势逼人,野心勃勃的印象来的太深刻,这才隐藏了这方面的欲求缺失,甚至连他这个心腹都难以查觉。
这跟他想要达成的,并不相同。抱着这样的心思,什么时候能打入京城,杀光那些昏君佞臣,为他的母亲报仇?然而扪心自问,田昱也真的好奇这样的教法能教出怎样的人物,想看看这基业究竟能不能成,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民贵君轻”之语史不绝书,然而从未有人能真正做到。可伏波是个女子,是个冲破了“三纲”桎梏,出脱“伦常”枷锁的人物,她掌管的这个帮派,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沉默良久,田昱长吁一口:“我知道了,这两日就能整出学堂的教案。”
她要的名篇名句,史书记载都不难找,而教的不过是些蒙童,只要确定了方向,对他而言可谓轻而易举。
伏波也放松了笑了出来:“那语文就交给你了,数学课本我在跟几个账房商量一下,也会尽快整理出来。”
这可是承载她信念的东西,自然要上心。只不过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还不知多久才能见到成果。好在,她现在也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