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陆俭好奇, 就是田昱也不由困惑,毕竟在他看来, 这分草拟就算有不妥之处, 也不该在交易一项上,陆俭在这件事上的考虑还是相当周密的。
简而言之,他打算依托银行开办一个大宗货物的交易场所, 由赤旗帮作为中人, 为买卖双方做个见证。这原本也该是官府管辖的,然而番禺这等大型海港,不知多少海商偷漏税款,哪会报给官府?可是没人作保,难免又冒出许多心怀不轨,坑蒙拐骗之徒,每年因为交易发生的火并都不在少数。如今赤旗帮独霸南海, 愿意出这个头, 只要收取的钱财不过分, 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称快。
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陆俭还想到了挂水牌的法子, 也就是买卖双方可以根据所需,挂出自己急需购入或者出售的货物, 按照需求交易。如此一来, 赚抽头还是其次,他们轻而易举就能知道市面上都有什么货品流通,价值几何了。这不就等于掌控了番禺一地的行市, 只要运作妥当,其利润简直是无穷的。
如此一来,还有什么能改的?
面对两人的疑问,伏波也不私藏,把自己所知的东西都扔了出来:“你这法子虽好,但是跟寻常行市无甚区别,更跟银行的借贷毫无关系。咱们的银行要做的吸纳旁人的钱款,就比如船队要出航,缺钱置办货物,就来咱们的银行开个户,从民间借来钱款,等到回航时再贴息还给人家。或者粮食、生丝、茶叶这样的大宗货物,提前几月就让买卖双方达成协议,在银行下了定钱,等到交割时以契书做凭证……”
这番话说的简单,然而却像推开了一扇门,陆俭一下就坐直了身体:“若是如此,存进户中的钱岂不是能涨能跌?”
行市是会变的,提前几个月约定的合同,临到头却未必还是那个价了。若是有聪明的人,自可以拿着那张凭证来交易,岂不是一茬货物,变成了两场买卖?
见他反应的如此快,伏波也笑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用钱来生钱。”
她真没玩过投资,上辈子赚了钱顶多也就是存个银行,不论是股票还是期货都没什么了解。然而出身海军,伏波可是知道,不论是股票还是保险,都跟大航海有莫大的关系。既然当年东印度公司能玩起来,凭什么他们就不能搞一个相似的场子?
“钱来生钱”这四字可是太精确了,没有实物,只拿一堆契书、借据来买卖,可不就是凭空的钱生钱吗?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但是蕴含的价值却更为惊人。若真办得好,岂止是海商的货物,怕是整个番禺的银钱都要流入这座银行了。
田昱却皱起了眉:“几月后的财货也能提前买卖,岂不是空买空卖,跟赌博无异?若是掌控不好,恐怕反受其害。”
他是当过官的,自然也见识过那些愚民是何其的容易受鼓动,而那些大户又是何等的嘴脸。这法子如此新奇,一个不好就要让人钻了空子,到时候闹出的动静,可比开一家银行,或是开一个行市要可怕多了。
伏波却微微一笑:“这法子肯定会有不少漏洞,不少隐患,却也有绝大的利益。因而更要你们仔细斟酌,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只要咱们赤旗帮的基业不受损失,就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作为一个现代人,伏波当人知道金融业的可怕之处,然而同样,她也知道让这么庞大的金钱在市场上流动,会带来和其惊人的影响力。
它会带来数之不尽的工坊,会让不知凡几的农民脱离土地,被资本奴役,会促使千帆下海,在怒涛中寻求更大的利润。这就是资本的力量,金钱永不眠,唯有绝对的力量能使之屈服,而她手上有兵,可以试着拉一拉那条缰绳。
田昱一下就沉默了,哪怕知道伏波志向远大,也没想到她能玩出这样的手段,若是此事能成,说不定真能抵得上一支大军。
而陆俭心中却突然生出了懊恼,他也发现了这件事能带来的可怕利润,若是能长久经营,未尝不能打造出一个远胜陆氏的基业,谁料他只要了一成的股份!
像是察觉到了陆俭的心思,伏波漫不经心道:“若是按我的想法来,必然更耗时耗力,我愿再让出五股,作为主持大局的报酬。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望陆兄尽心。”
她明明知道股份的重要,却还愿意分出一些,足以见其心胸。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的身家就要和她绑在一处了,而且银行的产业越是壮大,就越难分离。陆俭重重呼了口气,把那些顾虑抛诸脑后,干脆道:“既然你信我,陆某自然义不容辞。只是如此一来,银行就绝不能再设低息借款了,否则要影响其他业务。”
田昱立刻反对:“青苗贷也是银行的命脉,若是只顾豪富,不顾百姓,赤旗帮又成了什么?”
陆俭却没有让步:“这青苗贷放在乡下也就罢了,放在番禺必然会惹来麻烦,若是成了众矢之的,谈何做买卖?况且有了低息的借款,也不会让不少奸人生出歹念,万一欠债不还,成了坏账要如何是好?”
他原本就看不惯那个青苗贷,现在到了番禺,自然不能再顺着来了。
田昱还想反驳什么,伏波轻轻一摆手:“无妨,既然没法共存,就改个名字好了。东宁的银行叫‘民生’,番禺的就改叫‘招商’吧。”
“招商银行?”陆俭不由蹙眉,“这名字是不是太直白了?”
虽然通俗易懂,但是不登大雅之堂啊。
伏波笑了:“有什么不好,招来商户,财源方能广进嘛。”
虽然比不上四大行,但也很有排面嘛,又恰如其分,当然要用上一用了。
这点小事,倒是不值得强辩,陆俭顺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不过改了交易法子,需要主意的地方就更多了,恐怕得再筹划一点时间。”
伏波浑不在意:“无妨,慢慢来也不打紧。只是有一点必须说在前面,这新建的银行也需要有赤旗帮派出的会计核查账目,用的账本也要重新换过,采取复式记账法。”
“复式记账法?”这玩意陆俭还真没听过,不由一头雾水。
一旁听了许久,一直插不上话的何灵却精神一振,代为答道:“这记账法是帮主想出来的,比寻常的记账法更精细一些,不容易被人造假。”
其实还真不是她想出来的,伏波对于自己的金融知识可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应该说她只是知道“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之类的概念,让下面人照猫画虎折腾出来的。其中即有那些老练的账房提出的意见,也有田昱和诸位会计的悉心改良。
不过甭管是怎么来的,能用就行,伏波干脆道:“这些记账法也会交给下面账房先学起来,还要选更多女子教授数算的本事,好增加会计的数量。”
这可是难得的一公谋私了,然而陆俭却又说不出话来,身为女子,她必然也要为自己培养一批心腹,而安插能跟深入银行体系,掌管账目的女会计,放在朝廷就相当于内监甚至巡查的御史了,的确是一招妙棋。
陆俭微微一笑:“如此也好。”
伏波满意的点了点头,直接站起身来:“银行的筹备可是大事,你们就好好探讨一番,等有了结果再告诉我就行了。”
陆俭一怔,不由看向田昱。田昱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这姓陆的本事确实不差,但是心眼太多,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人,可是这样的大事,不接也不行啊。
瞧着对方再次黑下来的脸,陆俭突然笑了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既然是伏帮主的安排,在下自当听命,还请田先生多多指教。”
他绝对是故意的!田昱头皮一麻,险些骂出声来。
伏波也不管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笑着摆了摆手:“那就有劳二位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大堂。何灵眼睛一转,也跟了上去,反正也没点到她,何必凑这热闹。
不过等走了老远,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小姐,田先生和陆公子瞧着可合不来,会不会耽误事情?”
之前伏波表露身份,换上女装时,何灵还颓丧了些时候,自觉不能再叫“公子”了。但是想了想,叫“小姐”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才是贴身丫鬟,谁也顶不了她的位子。
听何灵这么说,伏波笑了:“不合才好啊,一个管财政,一个管商贸,若是相亲相爱我还能坐的住吗?”
“相亲相爱”这词可太古怪了,何灵撇了撇嘴,然而很快也反应了过来:“那我们这些会计呢,是不是只用听小姐的?”
伏波笑得更深了一些:“你们就是我的眼线,倒是不用站队,办好差事就行。”
何灵听懂了,兴奋的点了点头:“都听小姐的!”
这事到此也算是交代下去了,不过其他事情还是有一大堆,让人忙得抽不出身来,只恨人才太少。好在只发了几天愁,拿着方天喜介绍信的“贤才”,就找上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