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的接触, 养成了康绛雪面对盛灵玉时时常口无遮拦的习惯,盛灵玉的包容乃至纵容在康绛雪的潜意识里深深扎根,以至于直到看到盛灵玉的身体为这句话而忽然紧绷, 他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地不该说出口。
对此时的盛灵玉而言……
这句话太重了。
话已经说出了口, 小皇帝既不能收回也不能道歉,倘若从小皇帝的口中吐出一句“对不起”,只会使得刚才的无心之言被扯到明面上,变得更加伤人, 康绛雪心怀悔意地同盛灵玉一起僵在原地, 可犹豫再三还是只能道:“……回去吧。”
盛灵玉垂着头, 轻轻回应,一行人踏上了回正阳宫的归途。路上,小皇帝乘坐步辇, 盛灵玉跟在后面,没有进行任何的对话。
无声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和冬日的风一样令人瑟缩发抖。
这样的寂静一直持续到回宫, 守在宫门口的海棠迎上来,这位小姑娘往日里事事以小皇帝为先,这一次却在询问康绛雪之前担忧地看了盛灵玉好几眼。康绛雪心里有感,恍然问盛灵玉道:“你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盛灵玉缓慢的反应速度成了确定的回应,康绛雪心头又是一跳, 一时间觉得盛灵玉的难受全都过渡到了他的身上。
盛灵玉该有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口东西了?
刚刚才醒来, 为什么不好好在正阳殿待着,非去朝堂外等他?
他何必……
康绛雪心头钝痛, 却再也说不出责备之语,他问海棠道:“有吃的吗?”
海棠忙回道:“什么都有,早在内殿备着了。”
康绛雪道:“朕饿了。”说完, 他对盛灵玉道,“一起吧。”
有小皇帝在,盛灵玉终是到了餐桌上,他看起来并无食欲,但在小皇帝的目光之下,张嘴吃了一些。
这个过程对于彼此都是一种心理煎熬,盛灵玉的右手废了,最轻的汤匙也不能握紧,只能用左手进食,可左手不是惯用手,如何能用得顺畅?盛灵玉这顿饭吃得磕磕绊绊,好几次都僵在餐桌上。
但盛灵玉什么都没说,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叫疼。
康绛雪便也默默地看着,偶尔自己也吃上两口,对盛灵玉滑落食物的样子视若无睹。
不提,不戳破,便没那么伤人,没那么痛楚。
用完早餐,平无奇来回禀了盛灵犀的情况,说盛家姑娘早上醒了一次,此刻又睡了过去,但身体正在好转,不必太过忧心。
康绛雪略略心安,问道:“此时移动可会有影响?”
平无奇道:“只要安排得妥当,宫人手脚轻些,不妨事。”
康绛雪道:“落霞宫那边?”
平无奇道:“陛下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盛灵犀之后要入主中宫,但在大婚之前待在小皇帝所在的正阳宫于理不合,于盛灵犀的名声也不好,只能换个地方暂且安置。康绛雪点点头,同意了下午将盛灵犀移去落霞宫的决定,交代完这些,他望向盛灵玉,问道:“你去送她吗?”
盛灵玉沉默,最终摇头。
果然还是如此。
盛灵玉无法轻易迈过心中的那道坎,康绛雪有所预料,也不勉强,只对盛灵玉道:“朕也给你安置了房间,正阳宫的偏殿,以后你便留在这里,留在朕的身边。”
康绛雪要立盛灵犀为皇后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可他对盛灵玉的安排却一直没有说出口,现下终于有机会和盛灵玉道:“朕封你做朕的御前侍卫,官职从四品。”
从四品的官职看似不高不低,但目前已是御前侍卫中能封的最高品阶,不想盛灵玉的反应平平淡淡,在小皇帝开口时,甚至露出了一丝茫然之态。
做决定的时候,康绛雪只考虑到盛灵玉的安危、盛家的荣光,此刻见盛灵玉如此神情,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问过盛灵玉的意见,康绛雪惊讶道:“……你不愿意?”
盛灵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低头看着自己拿筷子的左手,轻声道:“我……还配吗……”
这句话音量低得几乎听不见,可康绛雪听起来却又重又沉,宛如轰鸣。
他和盛灵玉的许多次见面,他都在对盛灵玉发出嘲讽,蛮横地说盛灵玉不配,每一次,盛灵玉都恍若未闻一笑置之,而这次,盛灵玉竟然自己说出这话,康绛雪只觉得如尖刃入体,刺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静默了好几秒,小皇帝将将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对盛灵玉道:“你是手断了,又不是人断了,仔细养着,以后还是能……”
说着,康绛雪自己也知道这话听起来多么自欺欺人,他和盛灵玉都清楚,这只持剑的手,很难再好了。
可是这种时候……
康绛雪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两相沉默中,一个白色毛团忽然跳上了康绛雪的大腿,圆圆的身子一挪,掉下了两个圆滚滚的小粪球。
小皇帝心中压抑,根本反应不及,只能慢半拍地看着这几日都没来得及搭理的小玉在他身上进行排泄。
康绛雪傻了眼,盛灵玉也在发呆,这幅没有阻拦的画面急得海棠一股脑冲过来,抱起嚣张的傻兔子大声骂道:“小玉!你个小疯子!”
“小玉”二字喊得元气十足,震得康绛雪耳朵都疼了,可小皇帝因为腿上多出的兔子屎而心神大震,什么都顾不上。
海棠也很着急,问道:“陛下,要不要先去换件衣服?”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康绛雪立刻起身,走出两步才想起盛灵玉,他匆忙回头,看到盛灵玉正望着他。
盛灵玉对他道:“陛下去吧。”
盛灵玉说话的神情非常平静,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沉重对话之中脱离,他的目光斜斜落到小玉身上,出神地注视。
康绛雪养了小玉许久,羞耻感日日消磨,早忘了这个“玉”字源自何处,又因着急换衣服,当下并未多想,点点头先离去片刻。
这一趟换衣服折腾了一刻钟,可等康绛雪换好衣服回来,盛灵玉已经消失不见了。
康绛雪问起盛灵玉的踪迹,海棠略有些喜悦地回道:“盛公子,不,是盛大人,盛大人刚刚去偏殿洗漱了。”
磋磨了这许多日,盛灵玉身心俱疲,一直没有做过休整,身上穿的也是旧衣,现在愿意洗漱打理,怎么看都是个很好的趋势。
康绛雪便也跟着欣喜了一刻,又细心叮嘱海棠最近对盛灵玉多加照拂。
盛灵玉离去之后,康绛雪自行消磨到了傍晚。
随着时间临近小皇帝和苻红浪的约定之时,康绛雪开始有些坐立难安。
平无奇看在眼中,忧心问道:“陛下可是……在害怕?”
康绛雪回道:“可能,朕也不知道。”
平无奇并不理解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康绛雪亦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自己都有些混乱地叙述道:“朕有心要抢一抢,但其实知道自己抢不过,可朕不能不抢,偏偏又担心抢了反而画蛇添足重蹈覆辙不如不抢……”
平无奇果真听不明白,说话的康绛雪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夜色初要降临之时,康绛雪稳定心神,对平无奇道:“罢了……走吧。”
此时出发其实还有些早,但康绛雪想避开盛灵玉,有意提前出发,然而他在昏暗的天色中踏出门时,一眼便看到了等在门外的盛灵玉。
盛灵玉换了一身整洁的新衣,重新束了发,虽看起来还是清瘦,眼下有着难以掩饰的疲倦,但总归比之前看起来好了许多。
盛灵玉站在门外,似乎早就等在这里。二人视线相撞,他对康绛雪道:“微臣与陛下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