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来得突然, 真有些轰然巨响雷鸣炸在心头之感。
但小皇帝出奇的冷静,亦十分随意地回答:“杨惑,他图朕的正统血脉, 叫朕给他生个儿子。”
苻红浪并不介意这话里没什么正经信息量, 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很在意的笑话, 当即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他不去戳破小皇帝忽略不提的东西, 只顺着小皇帝的‘话题’开怀道:“荧荧在此,可见魂魄都能转换, 这世上的凡夫俗子却还在意区区血脉,岂不是十分可笑?”
小皇帝不语,苻红浪又满意地看了看长乐, 笑叹道:“荧荧不论和谁在一起, 生的都是我的孩子。”
康绛雪一时深感无话可说。
转眼步辇到了养心殿,宴会上尚且没来什么人。
苻红浪拥着小皇帝下辇,安置在了殿内的主坐之上,虽是主坐, 看起来却比任何一个时间都更加名不副实。
康绛雪趁机四下打量,只见看守的兵士比他想象的还有严格许多,过往的宫人来回走动都有人专人进行搜身, 确认无异样才肯放进厅堂。
宫人尚且如此,想来一会儿要来的文武大臣皆不会例外。
康绛雪又去寻了寻杨惑, 不出意料没有见到人影。
满月酒的时机万中无一,杨惑要达成所愿, 还是要费好一番功夫, 恐怕要很晚很晚才能现身。
想过一遭,小皇帝便只盼时间快些过去,他一边哄着长乐开心, 一边用余光瞧着苻红浪。
苻红浪似是闲来无事十分清闲,片刻都不离小皇帝身边,见小皇帝又瞥向他,问道:“怎么,看得这么紧,荧荧怕我跑了不成。”
说者不知有心无心,听者确实听着有意。
小皇帝不着声色的收回视线,骂道:“自作多情。”
不久后百官来得越来越多,小皇帝身边亦出现了前来道贺瞻仰小公主容颜的人。
这些人大抵都清楚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奈何深谙置身之外之理,早在长公主和太后当政之时开始就已经习惯了在该装样子的场合装好样子。
而不管来祝贺夸耀的官员说些什么,苻红浪都心情大好的应下,更有甚者给了些赏赐,看着比康绛雪这个真正生了孩子的人还理直气壮,好似长乐真就是他的所有物一般。
由是小皇帝说他自作多情,想想还当真没有说错。
场面热闹又虚假,几轮谈话之后,小皇帝曾经期待不已的长公主的满月酒便在没有盛灵玉的情况下开席了。
康绛雪心里有事,更吃不下什么东西,看着人来人往,只觉得胸闷气短。
这时,有人忽然来眼前问道:“陛下瞧着脸色不佳,还能饮酒吗?”
来搭话的人正是郑岚玉,想来是等了好半天才得以和小皇帝说上话,发丝都有些湿了。
康绛雪应道:“喝不了酒。”
顺势自怀中取了个帕子递出去。
郑岚玉伸手接过,应道:“陛下虽不赏脸,但还是姑且谢过陛下。”
郑岚玉官职太低,来如一阵风,去也无声息,可在双方做接触的全程中,苻红浪一直都在斜睨着小皇帝的方向。
康绛雪深感不快,发问:“这么看我,怀疑我在趁机往外传递消息?”
苻红浪摇了摇头:“传递消息这种事,荧荧上次从臣手里逃脱已经有过一次,哪里还能发生第二次,臣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小皇帝问道:“有什么意思?”
苻红浪道:“荧荧明明没接触过多少人,可惦记关心荧荧的人却真不少。”
这话的惦记关心说得当然是刚刚走掉的郑岚玉,小皇帝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苻红浪反问:“荧荧在担心我会对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既是会担心,又为何做递手帕这种会引人注意的动作。”
在苻红浪的面前,什么意图似乎都无法遁形,苻红浪笑着问道:“难道不是荧荧故意在吸引我的注意力?怎么反过来怪臣问得多。”
小皇帝一副被说中的样子,僵硬之下竟是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
不管苻红浪如何反应,他站起身来远离了长乐一些。
身边有个女官模样的女子扶了小皇帝一把,康绛雪窘迫的回过神去,不欲给苻红浪看到这狼狈之态。苻红浪不知可否,侧头发笑。
这短暂的空隙中,康绛雪在女官的手心写下两个字,张剪水毫无反应,在退下之时却回碰了小皇帝的手心。
一下,两下。
……
一群水军捧场的满月酒到了尾声,天色也暗了下来,苻红浪安排了一场场面壮阔的戏曲,留着众人坐下欣赏。
长乐早就累透了,昏昏欲睡,听不得吵闹。
康绛雪做主要将长乐送回正阳宫休息,但苻红浪没有同意,道:“这可不行。”
“……”
苻红浪的意思不容易理解,一整日陪下来,康绛雪总觉得苻红浪太过淡定。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说破,却都知道小皇帝和杨惑背着苻红浪在做些什么,在此基础上苻红浪仍是如此做派,实在是叫人有些拿不准。
康绛雪不住地猜想:莫非苻红浪已经做什么即使杨惑反水也稳操胜券的准备?
可苻红浪手里的人没有杨惑那么多,又如何能猜得到他和杨惑的具体计划再针对性的应对?
康绛雪心不在焉地听着耳边杂音,冷不丁一激灵——等一等,现在是什么时辰?
杨惑就算要迟些来,是不是也拖得太晚了些?
就算是做戏也该到了。
“荧荧。”
小皇帝猛然回神,听见苻红浪淡淡地问道:“还在等杨惑?”
“想来他自顾不暇,应是来不了了。”
……什么?
康绛雪有些听不分明,这话被苻红浪用仿佛一切都已经结束的语气说出来,叫他产生了些许恍惚。
他的心情在刹那间大起大落,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苻红浪仿佛自己十分无辜一般摇摇头:“臣做了什么,是荧荧对他做了什么才对。”
康绛雪无声。苻红浪又道:“他昨天没有碰过你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小皇帝心中大震,反应过来仍是觉得不敢相信:“……你在我身上下了东西?”
苻红浪轻声发笑:“荧荧不用担心,单一的一点粉末,自然是伤不到你的,只是宁王殿下防我防的紧,也就是只有放在荧荧身上,才能近了他的身。”
说着,苻红浪觉得好笑:“他若一点都不和你接触,臣也没这个机会挨上他,可惜,看他瞧你的眼神就知道,他肯定忍不住。”
康绛雪想到了杨惑碰他的头发那个瞬间,转瞬之间已经心冷了大半。
苻红浪则笑着问道:“荧荧没有注意到,杨惑平时是怎么看你的?”
在昨天的接触之后,康绛雪自是也感觉到了杨惑的不同,他并不是没有发觉,只是觉得一点都不重要。
他冷漠道:“杨惑纵是不喜欢盛灵玉,也不可能会喜欢我。”
苻红浪对此倒是没有反驳:“嗯,那确实不能说是喜欢。”更准确地来说,那比较接近于一种隐晦而复杂的欲|望。
不过这种欲|望没什么不好,正是因为这说不定维持了多久隐藏了多久的欲|望,才给他创造了这一点转瞬即逝的缝隙。
“杨惑死了?”
“死不了的,算算时间,也就刚发作没多久,他身边能人异士不少,只靠毒还是差了些。”
康绛雪抿住了嘴唇,正欲再问,苻红浪忽然将视线移到戏台上,吸一口烟草,悠悠闲闲道:“可臣还是给了他一天的时间,你说,他这一天都做了什么?”
空气稀薄起来。
白色烟雾熏得人呼吸不畅。
苻红浪神叨叨地自言自语:“荧荧和杨惑会想怎么杀臣,正面相对自是不成,又时时要防备臣下毒,既然如此,怎么才能一举歼灭臣不留丝毫活路?”
“弓箭手?”
“还是说……弄了些□□?”
戏台上的声音停了下来,小皇帝的呼吸也停了,苻红浪由是笑道:“哦,看来是□□,也不知运了多少,不过为求万无一失,估计只会是想象不到的大手笔。”
苻红浪道:“对了,不知按照荧荧和杨惑的计划,什么时候动手才好?”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康绛雪只有沉默。
苻红浪根本不等小皇帝的回答,自问自答:“如果是臣,一天都不会等,就在今晚,把杨惑还有荧荧的盛大人,一起炸掉。”
“……”把杨惑和盛灵玉一起……
康绛雪强撑着问:“你怎么知道杨惑今晚不会出城?”
苻红浪道:“他中着毒,今晚定是出不去的,臣也会留下点药人,保他一时半会儿出去,不过陛下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康绛雪一阵沉默,末了,一字一顿道:“盛灵玉今晚不会来的。”
“是吗。”苻红浪沉吟着,将小皇帝拉了起来。其他的人都没有动,只有苻红浪半拽着小皇帝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在傍晚的时候,臣令人把皇后娘娘挂在落霞宫门口,专程放了消息出去,盛灵玉今晚不进宫,臣就把盛灵犀的首级从城楼上丢下去。”
“如此,荧荧还敢笃定他不会来?”
小皇帝的喉咙里宛如塞了一团棉花,很想坚定地反驳一句,但怎么也无法确定地说出口。
哪怕他通过张剪水传出去的消息就是叫盛灵玉无论如何都不要进宫,他依然无法确定盛灵玉真的不会来。
在盛灵犀的生命面前,他的劝阻,只是一层无力的语言。
他保证不了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想到,苻红浪的反击会来的如此突然,如此的降维碾压,和苻红浪相比,康绛雪觉得自己做出的反抗简直如同儿戏一般。
他只能希望,只能祈求,盛灵玉不要来,只要他今夜不出现,哪怕杨惑明天缓过一口气来再次二对一,也比苻红浪大获全胜盛灵玉就此死去好上一万倍。
不要来。
绝对不要来。
一步接一步,康绛雪仿佛自己在踏上地狱的前路。
苻红浪带着小皇帝和孩子去了城墙高处,在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见外面的情况,如果盛灵玉进宫,此处将一览无余。
苻红浪在小皇帝的耳畔低语:“等盛灵玉来了,我们便从后门出去,在宫里留个火,如何?”
康绛雪牙床一阵打颤,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不知是在说给谁听,重复坚持道:“他不会来,你绝对会失望的。”
苻红浪但笑不语。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漫长地恍若走过无数段人生,无数段回忆,长乐已经睡熟,康绛雪盯着远处,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队火光。
一队人马向着皇宫冲击而来,和宫门口的守卫发生了冲突,在那人群之中,火光掩映之下,他看到一摸黑色的影子。
苻红浪低笑道:“看,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