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残缺,加上森严的门规与残酷的淘汰制度,天残门弟子大都个性古怪,冷漠阴沉,沉默寡言,此刻哪怕是同门师兄弟聚在一起,他们彼此之间几乎也没有任何交流,个个面无表情,看到顾平林靠近,那数十道视线同时变得阴狠,带着几丝忌惮,他们不爱与外人往来是真的。
顾平林没在意,径直走向为首的那人。
那人抱剑盘膝而坐,眉头半锁,薄唇下撇,神色坚硬冷漠如石头,若非缺了只右耳,整张脸其实还有几分英俊,正是“天残四剑”中第三剑周异。天残门弟子大都不修边幅,他今日穿着一身旧得有些褪色的青衣,木簪束发,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落在脸畔,应该是动过手。
身为老病真人的亲传弟子,周异在门中地位很高,也极受信任,难怪老病真人会将此事交与他。
顾平林还没走到他面前,其余天残门弟子已不约而同地朝这边围拢过来,瞎的瞎,跛的跛,更有缺鼻豁唇断手的,男男女女都面容可怖,寻常人遇到这等阵势只怕先就心虚了几分。
周异看到他有点意外:“你就是顾平林。”
顾平林笑了笑。很显然,之前几次见面,他对自己有印象,却没怎么在意,所以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顾平林拱手:“周兄。”
周异皱紧眉。天剑那次两人并未有过交流,是以他对顾平林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顾平林被吴湘和魔修追杀的阶段,岳松亭将任务交给这么个弟子,他是不满意的,待看到后面南珠众人,他才点头,一句废话不多说,将信石丢给顾平林:“东西呢?”
信石是接头的信物,顾平林确认之后答道:“此物就在海境,我会带周兄过去。”
敢欺骗天残门是找死,周异丝毫不怀疑他的话,甚至都没问灵心派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站起来:“走。”
“周兄且慢,”顾平林上前两步,“此事干系重大,你我一行人太引人注目,不若周兄带诸位师兄先行,我沿途留下记号,你我一在明一在暗,找时机再会合,如何?”
“谁敢打天残门的主意!”周异冷笑,对他的小心嗤之以鼻,不过天残门人性行孤僻,也不耐烦与顾平林这一大群人打交道,因此他没有反对,“你的安排?”
顾平林将准备好的字条交与他,抱拳别过,转身回灵心派这边。
天残门人脾气古怪,连大派掌门都不放眼里,这边众人也不会过去自讨没趣,蓬莱岛护卫们忙着安放行宫、设置结界,君慕之在旁边指点安排,南珠与明公女站在中间,南珠虽然是蓬莱少主,奈何六御公郭逢势力太大,外界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反观段轻名,他身为段氏嫡子,交游更广,哪怕后来离开本家,依然有不少朋友记得他,此时几个世家子都过来与他打招呼。
顾平林负手站在旁边,看他与众人周旋。
一抬眉,一低头,一侧身,一勾唇……大笑声透着十足的自信,举手投足更透着十分从容,让他轻易就成为了所有人的中心。
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有种吸引人靠近的魅力。
眼底那抹漫不经心,清楚地显示了他的游刃有余,他并没将心思放在这些人身上。
顾平林本想过去与寒英双剑打招呼,那边冯英却摇头制止了他,传音道:“人多不便,有机会再叙吧。”
严寒没说话,只朝顾平林一点头,很明显地表达了友好之意,然后两人就转身走远了。
“他们也是一番好意。”段轻名不知何时走了回来。
顾平林看着两人背影,不语。
昔日严、冯两人关系公开,遭遇多少唾骂,但凡有些身份的人都不齿与他们为伍,亲朋旧友都断绝往来,如今连打招呼都有所顾忌,两人委实不容易。若非前世知道他二人的下场,自己见了他们定然也是要远远避开的,可见自己枉修多年道法,还是不够通透,过分拘泥于世俗了。
段轻名想到什么,轻笑了声:“你说,倘若我们两个过去找他们,那些人会怎么想?”
知道他是玩笑,顾平林淡然道:“清者自清,何惧人言。”
“喔――”段轻名颔首,“也是。”
冰凉的手指抚过唇,触觉似曾相识,顾平林脸一沉,立即侧身避开:“你干什么!”
段轻名笑道:“清者自清,你怕什么?”
这动作实在暧昧到极点,顾平林明知道他是戏弄自己,哪能不在意,此人就是个披着正常人皮的疯子,只要来了兴趣,什么都敢玩,他若觉得有必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不奇怪,顾平林再通透,自问也达不到这种境界。
如今彻底了解此人,顾平林知道认真计较只会令他兴奋,正打算转移话题,远处就有了动静,又一拨人浩浩荡荡地登岛了。
那应该算两拨人,玄冥派与段氏,后面还有一些散修,出门在外,跟着大派世家走更安全。
当初段轻名离开本家,其姨母程氏对段氏多有怨怼,程、段两家交恶,程氏在玄冥派有些地位,因此今世玄冥派与段氏的关系并没有前世紧密,但如今家老们打算接回段轻名,定然会想联系程氏,让她帮忙劝说段轻名放下心结,段氏与玄冥派的人又恰好都在蓬莱主岛作客,此番结伴同行便不奇怪了。他们来得这么快,可见是在顾平林等人动身后就立即启程的。
顾平林不着痕迹地弯了下唇。
玄冥派由正阳院院主云鹤带队,云鹤此人最喜气派,此时乘了只极品金尾鹤,连四名随身弟子也骑着中品红顶鹤,程氏相对低调,坐骑是一只上品紫尾鹤,颜飞秀和另外几个大弟子都骑着下品仙鹤,还有许多有些地位的弟子骑着灵鹿。其余弟子们则忙着张罗,取出空间灵器安置,也是行宫琼楼。
云鹤这般招摇,段氏作为一流世家,阵势又不同,家主段品和两位家老的坐骑都只是上品紫尾鹤,段轻侯兄妹等人都没有坐骑,但段氏行宫却是罕见的月殿,朱门高楼,琴音缭绕,古朴中透着奢华,这便是世家底蕴。
两边暗中较劲,也有些意思。顾平林转脸看段轻名,他上次公然与本家闹开,这回正好有理由不过去见段品了。
顾平林挑了下眉:“当心被捆回段家。”
段轻名道:“o,也许他们又迁怒你的灵心派。”
顾平林低哼,收回视线。
“曲姑娘,”段轻名不紧不慢地踏出几步,满面春风地迎上过来的少女,“真是巧,我们又见面了。”
曲琳本是找顾平林来的,闻言忙答礼,又回头看看段氏那边,不解地道:“段六公子怎么还在这里?”
段轻名失望:“原来曲姑娘这么不想见到我。”
见他误会,曲琳连连摆手道:“不是啊,我是说,你怎么不去……”
“怎么不去拜见长辈,”段轻名笑着打断她,“曲姑娘善良体贴,就算不喜欢我,也不会当面讲失礼的话。”
曲琳松了口气,红着脸道:“我哪有那么好。”
段轻名自然而然地走近她:“不是夸你,是说像我这么好的人,怎会惹曲姑娘讨厌呢?”
曲琳先是愣,将唇瓣咬了又咬,到底还是笑出声来。
旁边顾平林也忍不住哼了声。
段轻名口才甚好,而且深谙人心,会引导话题,分寸拿捏得准,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哄人简直手到擒来,何况是曲琳这种单纯的姑娘,没说几句话,曲琳就被逗得低笑不止,不再那么生疏见外了。
想到前世他身边那些女修,顾平林对此不以为然,只是好奇,他对曲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明公女一直留意着这边动静,见状便走过来。比起曲琳,她的身份更贵重一层,气度也是不同,她看着段轻名微笑:“这位姑娘是……”
“公女,”曲琳认得明公女,“我叫曲琳,玄冥派颜五娘是我表姑姑。”
君慕之正好跟过来,闻言眯起了眼。很明显,明公女近期去过主岛,顺始公那老家伙态度依然模糊,想要两边捞好处。
明公女笑道:“原来是颜大修的侄女,祖父与贵派占掌门也是认得的,有空不妨多走动,我正好没个说话的姐妹,你不会嫌我冒昧吧?”
曲琳只当她是真心,不好意思地道:“公女不嫌弃,自然好了。”
见她无缘无故被段轻名推出来,对上明公女还全然不知,顾平林不由得皱眉,待要开口,段轻名就道:“我正要过去拜见姨母,曲姑娘,烦你引我进贵派行宫如何?”
曲琳温顺诚实,不太会应付这种场合,闻言点头答应,带着他去了玄冥派那边。
目送两人离开,明公女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她笑着与顾平林闲话两句,然后就转身回蓬莱行宫了。
君慕之没有走,他对顾平林笑道:“这位曲姑娘甚是真纯可爱。”
顾平林饶有兴味地看他:“曲姑娘真纯,那君兄呢?”
彼此试探,都是聪明人。君慕之敲敲手中的鱼骨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纵然不纯,总有几分真。”
顾平林笑了。
君慕之明显在计较食眼鸥的事,无故被段轻名摆了一道,他不甘心,但听这意思,他对曲琳也真有好感,对曲琳来说,君慕之或许同样是个好选择,如此,自己便不必插手,正好可以借机试探段轻名对曲琳的态度。
灵心派众人和姚枫都受邀住进蓬莱行宫,唯独齐婉儿和几个齐氏修士去了段氏的月殿,东海大战齐真败北的历史人人皆知,在蓬莱岛就算了,如今这么多外人看着,他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面子的。
顾平林打坐到天黑,段轻名才回来,进门就脱外袍。
“不用急着换衣裳,”顾平林起身,“夜色正好,何不出去走走,看一看情况?”
段轻名闻言停住动作:“才回来你就要出去,连休息的工夫也不给我。”
顾平林道:“船上躺那么久,你还没休息够?”
“难得你这么有兴致,段六敢不奉陪?”段轻名穿上外袍,含笑道,“走吧。”
两人出行宫大门,顾平林与一名守卫打了个招呼,又朝另一名守卫点点头,然后与段轻名并肩走向海境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