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在月光下闪着银辉,太古雪山的寒气到这里已经弱了许多,谷中生出一棵棵雪松,大大小小,犹如积雪覆盖下的矮塔。
两道人影现身雪松旁。时令有些惊讶地看着身旁人。
齐婉儿没有易容,穿着身白色绣玄鸟箭袖,戴护腕,足蹬小靴,映着淡淡的雪辉,面如冠玉,挺拔俊秀。他有些嫌弃地放手,顺势将竹箫丢还时令:“你走吧。”
时令不在意伤势,恢复轻佻模样:“你为何救我?”
“救便救了,哪来这么多废话!”齐婉儿显然心情不好,语气烦躁,“走远些,别再纠缠我姐姐。”
时令不慌不忙地道:“我倒想走,只怕你姐姐离不开我。”
齐婉儿警告:“再胡说,我杀了你!”
时令不理会他的威胁,反而走近他,轻声:“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死在你剑下也是甘愿啊。”
话中透着浓浓的暧昧,齐婉儿一时惊愕,待反应过来,不由气得俊脸发青,直指他:“休要污言秽语,给我放尊重些!”
时令不以为耻:“我原就是无耻之徒,内弟不是早就清楚么?”
“谁是你内弟!”
“你看不起我这无耻之徒,却又跑来救我,怕不让我误会,”时令转动竹箫,饶有兴味地道,“莫非你也对欢乐天的双修法门有兴趣?我虽喜爱女子,但若是内弟你,我也不介意试试……”
“住口!”齐婉儿冷然屈指,身畔玉皇剑光芒大盛。
时令完全没有躲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盯着他,声音却瞬间变得冰冷:“还是,你在为你姐姐赔罪呢?”
剑尖在咽喉前停下,齐婉儿沉默了。
齐真身边的人,齐砚峰岂会认不出来?她早就发现了那名齐氏弟子,知道马车里坐着齐真。
“怎么不动手,我的好内弟?”时令抬起竹箫,轻松地拨开剑尖,“她一日没有突破内丹境,我对她就还有用,这可不是杀我的时候。”
齐婉儿低哼了声:“不用你,我自会保护她。”
时令大笑,用竹箫挑他的下巴:“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不知人心险恶。”
齐婉儿尚未动作,一柄剑“砰”地格开竹箫,时令本就受伤,被那劲气震退了好几步。
“姚兄。”齐婉儿松了口气。
齐真乃大名鼎鼎的齐氏家老,要从他手底下救人谈何容易?两人早就做了准备,齐婉儿救人,姚枫随后接应,利用事先布下的法阵绊住齐真,摆脱追踪后再去接应齐砚峰,费了不少力气。
姚枫自雪松后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时令。
齐婉儿已渐冷静,看看时令,抬手制止姚枫:“算了。”
姚枫没撤剑。
时令笑了笑,挥袖,四周突然爆开一片红雾,带着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头晕,齐婉儿愣了下,忙皱眉退得远远的。
“婉儿,你也来了!”齐砚峰踏雪奔来。
齐婉儿与时令同时侧身看她。
待到近前,齐砚峰骤然停住,不知所措地看着时令。
时令开口:“拿到了?”
看看齐婉儿,齐砚峰也大致明白了缘故,咬唇,怯怯地点了点头。
出乎意料,时令没有生气:“既然拿到功法了,你就跟他们走吧。”他低头轻咳两声,拭去唇角溢出的血,举步就走。
齐砚峰拉住他的衣袖。
时令回身,颇为嘲讽地看着齐婉儿。
齐婉儿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我……就是想要功法,”齐砚峰低声,“我也不确定,真的……你不相信我?”
时令看看那楚楚可怜的小脸,再低头看看那只纤纤玉手,扯出衣袖,走了。
齐砚峰在后面低泣。
“想跟着,就走吧。”时令头也不回。
齐砚峰破涕为笑,擦擦眼睛,连忙追上去。
瘴谷内薄烟飞走,周围景物开始变得清晰。浴血瘴即将消散,月亮逐渐恢复原来的颜色,冰冷的光透过瘴雾洒下来,温度也似乎低了不少。
“你过界了,”对面的人道,“之前救广陵派是交易,也是试探,结果让你认定剑王阁与嵬风师无关,确定万法门才是目标,如今你又借住在剑王阁之便,趁机破坏我与万法门之间的信任,顾平林,你在我眼底做了这么多,难道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顾平林道:“我没想瞒你。”
“那就是明着叫阵。”
“对敌人才叫阵,我们不是敌人。”
段轻名“哦”了声:“不与我为敌,只是坏我的好事。”
顾平林道:“对你而言,破界飞升才是好事。”
“那对你而言,什么是好事呢?”
“我道途难行,如今只在意灵心派。”
“如此,你就该离开剑王阁,回去好好执掌你的灵心派。”
顾平林道:“我身受重伤,此时离开剑王阁,万法门必会对我出手,阁主一定不忍眼睁睁看我送命。”
“这不正是你的计划?”段轻名道,“留在剑王阁就是为了等万法门的人,在适当的时候让他看到你对我的特别,故意引他对付你,以此试探、牵制我是其一;其二,我若出手维护,剑王阁与万法门之间的信任就更少了。”
顾平林语气不变:“会试探、试图牵制你,可见你们之间本身就没多少信任可言。”
段轻名叹道:“是啊,如果连这点微薄的信任都失去,合作就容易出问题。”
顾平林道:“你想多了,且不说你未必会维护我,他又怎会认为对付我就能牵制你?”
段轻名突然消失。
顾平林全无防备,刚反应过来,手腕就被扣住了。
有情无情,似真似假,各怀心事的男女同行而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雪地里只剩下两人。
“时令也没那么可恶。”齐婉儿突然道。
姚枫没有接他的话,抬指,虚谷剑从半空飞回,插入背上的剑鞘。
“我姐姐她……唉,”齐婉儿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摇头,“玉雪门那边情况如何?”
姚枫不答,转身面对他:“时令是欢乐天副门主,此人心计机变在你之上,你仗着剑术轻视他,却不知他是有意激怒你,趁机用毒。”
齐婉儿摇头:“他不会拿我怎样。”
见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姚枫语气重了些:“他对你留情,那也是因为你姐姐,你几时才能收收性子,遇事冷静一点?”
“行了,先去雪谷看看,”齐婉儿不耐烦听教训,摆手就走,走出几步发现他没跟上,只得停住,回头一笑,“我知道了,不是有你在么。”
姚枫紧抿着嘴,移开视线,默默地跟上,却又有意落后一段距离,不与他并肩。
“你怎么……”催促之间,齐婉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止步。
姚枫也随之停下,只盯着足下雪地。
齐婉儿性子纯直,忍了这些时日已是难得,见状不由越发地恼火。他尽量控制脾气,深深地吸了口气,道:“那时令出身欢乐天,本不是什么正经人,所以满口污言秽语,姚兄何必在意那种人的话,让我们兄弟生分起来!”
姚枫迟疑着看他一眼,又立即看雪地,沉默。
齐婉儿烦躁,来回踱了几圈,直视他:“你也知晓,我自幼被家主和祖父他们惯着,有些坏脾气,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几番救我,又肯教导我,是真心为我好,这些年若没有你,我断然撑不下来,我将你当作兄长敬重,在我心里,家中那些兄弟都不及你重要,你却为他人几句话就疏远我,我实在气不过。”
姚枫终于开口:“没有。”
齐婉儿看了他半晌,道:“你回去吧。”
姚枫立即道:“真的没有。”
“与这件事无关,其实我早有此意,”齐婉儿摆手制止他解释,声音低了些,“你是姚氏家主的继承人,若非我一时任性,你也不至于背离家门,如今累得你投奔剑王阁听命段六,我一直都很过意不去。”
见他内疚,姚枫皱眉:“你并不是一时任性。”
齐婉儿摇头:“我就是任性,被惯出一身脾气,自认无所不能,这些年吃尽苦头,我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少能为,创招艰难,连功法都要靠段六相助,还无形中连累了你,耽误你的道途。”他沉默着踱到雪松边,扶着松枝,远眺雪原尽头:“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当初选这条路是不是错了。”
数十载春秋,只为一片少年心,远离富贵生活,东躲西藏,资源缺乏,功法不全,创招困难……道途历尽艰辛。公子收起了风发意气与骄傲,在最信任的人跟前露出挫败与迷惘的模样。
见他道心动摇,姚枫当即呵斥:“婉儿!”
听到这名字,齐婉儿回头瞪他,随即又反应过来,失笑:“说说而已,我并不后悔走这条路,就是你没必要跟着我……”
“我也不曾后悔,”姚枫打断他,“不后悔认你这个兄弟,我说过会陪你走,会见证你成功。”
“就算你失信,我也不会计较的,”齐婉儿停了下,“你不是还有婚约么?”
姚枫道:“所以你当初才要走。”
齐婉儿叹了口气:“我就是失望,原本你我约定此生专注剑道,我满心当你是个知己,想不到你却要半途跑去娶妻生子,这与我留在齐氏有什么两样?将来你拖着一大窝人跟我论剑创招么?倒影响我。我一个人也无趣,索性就走了。”
姚枫道:“我知晓。”所以我才跟着你离开。
两人相对无言。
“如今回想,是我任性,”齐婉儿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回去吧,有空来剑王阁看我也是一样的。”
“嗯。”
齐婉儿情不自禁地握紧手指。
背离家族,从此漂泊无根,说不在意是假的,好在有一个人始终陪伴在身边,兄弟同心,不离不弃,如今突然分别,难免失落。
姚枫莞尔,上前拍他的肩:“去看看玉雪门那边的情况。”
“你……”
“姚氏家规,不可失信于人。”
齐婉儿抿着嘴角,半晌才道:“你是长子,家中父母兄弟……”
“你也是我的兄弟。”
月光下,草地上两道人影重合,仿佛已经融为一体。
“嗯?”顾平林被扣住手腕,一时猜不透他要试探什么,待要动作,一股强大的补天真气忽然顺着手臂灌入体内,冲击道脉,直奔丹田!
受伤的道脉受到冲击,几乎要破裂!
顾平林猛地抬脸,对上一双妖魅的眼睛,背着光也无比清晰。
宛如前世。
剧痛随道脉蔓延至全身,那道真气还在继续朝丹田冲去。顾平林惊骇,立即运转造化真气与之抗衡,然而那补天真气带着超出预料的境界优势,将造化真气彻底冲散。
“我的修为,远在你预料之上。”
顾平林战栗起来,却挣扎不能,那只干净修长的手犹如掌控命运的魔爪,要再次夺去他最后的尊严,带来绝望的黑暗,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事物失去,迫使他想起那段如野狗般东躲西藏的日子。
段轻名会那么做。
顾平林突然开口,声音平静:“段师兄。”
“叫师兄了,你与他,真是对令人羡慕的师兄弟。”
“他不就是你吗?”
丹田风浪平息。
段轻名冷声道:“因为他就是我,所以我也同样会容忍你的利用,是吗?”
冷汗沁湿掌心,顾平林盯着那双捉摸不透的眼睛,冷静地道:“是目的太容易达成,对你就毫无趣味可言了,我猜你会容忍。”
“你真了解我,”段轻名道,“既然你已经不在意道途,想必也不会在意这点脉伤。”
“当然,对局要公平。”
“你可以留在剑王阁,继续做想做的事情。”
被无情地丢开,顾平林脸色苍白,踉跄着退了两步,半跪在地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浑身剧痛难忍,尚未恢复的道脉再度受创,修为大折。
白色衣摆自视野中消失,草地上仅剩一人。
浴血瘴彻底退去,清冷月光洒在身上,寒入骨髓。在各种毒瘴的作用下,足下野草快速生长,又快速枯萎,枯叶被草液腐蚀,重新渗入土地下,甚至隐隐能听见草叶荣枯碰撞所发出的“沙沙”声。
许久,顾平林缓慢地站起来,拉了拉披风,恢复挺直的身形,仿佛根本没有受伤的样子,沿着来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