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张桌子上面,都摆满了绿菜。煎的炒的、炝的炸的、蒸的烤的、凉拌的、水煮的……都是绿叶菜,简直是烹饪手法汇总。
试问,还有比这种宴请更不需要破费的吗?
众夫人一脸绝望地望着菜肴,第一次感觉吃饭如此可怕。
李氏说:“请。”
姚夫人没动筷子,旁人自然也理所应当地跟着不动筷子。
她们不动筷子,这就不叫宴请了,傅思滢和李氏今日的目的,还就是宴请。
李氏毕竟面子薄,底气欠缺些,只说:“当日小女思滢在宫宴上承受不白之冤,幸而有诸位夫人‘出言相助’,才得以顺利落入兰台狱,之后更是百般在坊间流传些似是而非的话,承蒙各位对傅府的关照了。今日,我应该真心相报。”
一向端庄矜持的傅夫人,哪里说过如此膈应人的话。姚夫人等人一听,就像是被鱼刺卡到一样,脸皮涨红。
就算不是兴师问罪,这样光明正大地质问,也摆明了相府的强硬态度。今日,果然是一场鸿门宴。
姚夫人想了想,嗓音干涩地开口道:“傅夫人莫不是误会了,我等并非是与夫人您和思滢为难,而是不偏不倚的有话直说。如果说在这其中伤害到了夫人和思滢,那也是误伤。”
顿了顿:“也罢,虽是误伤,也是我们的过错,傅夫人会怪罪也是理所应当的。这样吧,改日我设宴为夫人和思滢赔罪,以表歉意。”
李氏看向傅思滢。
傅思滢轻轻一笑:“何必改日,眼下宴请不是已经准备好的事情吗?今日的花费都归了姚夫人,那就算是姚夫人的宴请了。”
姚夫人面色难看。
银子是小事,而且一看傅家今日的这种宴请就不值两个银子,关键是恶心人。
在一片沉默中,傅思滢给晴音使一个眼色,片息之后,茶馆外忽然出现了一队家丁守在外面,好像将茶馆看守住了似的。
姚夫人等人一惊:“傅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李氏故作不解,问傅思滢:“思滢,你这是做什么?”
傅思滢一脸地正直:“怎么了?我是为了让各位夫人安心用餐,不被外界情况打扰。早知诸位夫人的饭量胃口一定不佳,所以特意没有准备多的菜肴,今日准备的这些,诸位夫人应该正正好能吃……光。”
吃光?!
众人的目光刷刷刷落在一桌的绿叶菜上。
疯了吗,要她们把这些恐怖的绿菜都吃光?
面对一众惊愕目光,傅思滢抬步,悠悠走入席间,一点也不畏惧这是深入敌营。
“晚辈不说,各位伯母怕是也不会提,”她扫视着,谁与她对视都会急急避开,“这一次,诸位家中的大人或少或多都受了波及。为何受了波及,各位伯母以为晚辈与母亲不知晓吗?”
她在席间站定,左右看看,入目之处皆是夫人们的满头珠玉,看不见一张敢直视她的脸。
“夏家之前与诸位有过的来往,目的为何,需要晚辈明说吗?诸位在宫宴上的有话直说是否真的是不偏不倚,需要晚辈当众一一验证一番吗?”
傅思滢冷笑:“夫人们以为此事是这么容易就含糊过去的?”
她立于席间,声音幽幽,眉目神色显出几分阴狠,叫这破旧的茶馆大堂顿时阴冷不少,也叫一众夫人大气不敢再喘。
突然,她又点名。
“姚夫人。”
姚夫人一惊,转头看向傅思滢,可是只看了一眼就目光躲闪。
傅思滢缓缓走到姚夫人面前,笑问:“敢问姚夫人,太后娘娘当时的头痛之疾到底是因为御医的谋害,还是因为晚辈那副被挂在顺安宫中的百寿图呢,或者,就是晚辈命中冲撞太后?”
后面两个选择都是姚夫人当时在宫宴上提出的,对傅思滢的怀疑,真可谓是落井下石。
“自然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御医,和思滢你没有什么关系。”姚夫人镇定地回道。
“哦!”傅思滢恍然大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呀,那姚夫人当时是怎么转念一想,就将太后的头痛之疾和晚辈联系在一起的?”
不等姚夫人辩解,她倏地问出一句:“这其中是否有夏太傅与御史大夫大人,与十三日酉时的见面有关系呢?”
刹那间,惊愕之色在姚夫人的脸上浮现。姚夫人甚为难堪尴尬,方才的镇定也变成支支吾吾地结巴辩解。
“不、不是……都没关系,我当时……也、也是昏了头。”
傅思滢冷漠地送出白眼:“只要姚夫人今日表足诚意,晚辈就相信您当时是昏了头,往后再也不计较。”
表足诚意,何为表足诚意?
讥讽的目光向一桌子的绿菜转去,姚夫人一脸苦色。然而,纠结了再纠结,迟疑了再迟疑,最终还是执起筷子,视死如归地伸向一盘又一盘惨不忍睹的绿菜。
见姚夫人开始动筷,傅思滢旋身一看,挑眉:“还有哪位需要不愿意给晚辈和母亲面子动筷吗?”
姚夫人都吃了,其他的夫人哪里还有能抗的。
她们明白,自家与夏家勾结的把柄被相府抓住了。自家的老爷都有被皇上和慕王问责,夏家现在又是自身难保,她们不可能为了争一时之气与相府对着干。
于是,很快,席间纷纷动筷,宴请无声地进行。每吃一口菜,脸色都要黑一点。这顿饭,真是全天下最难吃的一顿饭了。
傅思滢正要回到母亲身旁,忽然衣袖被人一拉扯,低头一看,原来是卫侯夫人。
哦,差点忘记卫侯夫人了。
卫侯夫人面色难看,她自认不是傅思滢这种小丫头能怠慢的,可眼下连姚夫人都沉默无声地认栽,她也只能无意识变成一个极为卑微的人与傅思滢搭话。
卫侯夫人压低声音:“我并未赴宫宴,此事与我无关。”凭什么她也要吃这些菜,今日邀她来做什么!
闻言,傅思滢轻呵一声:“哦,对,卫侯夫人并没有赴宫宴,也没有落井下石。”
在卫侯夫人正感解脱时,她话语一转:“您只是上了个香,高兴了高兴,呵呵,是不是?”
旁人缩着脖子安静吃菜,眼神不住地往卫侯夫人瞥。卫侯夫人又惊又讶又难堪,两手攥紧。
然而!
别的夫人要忍受傅思滢的刁难,在此吃糠咽菜,是因为怕牵连自家老爷,而卫侯夫人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卫侯爷只剩下一个爵位,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正当卫侯夫人打算撂筷子甩袖就走时,似乎是被傅思滢看出心思,傅思滢抬手轻轻搭在卫侯夫人的肩头:“不过,今日邀请卫侯夫人来,并不是因为那事,只是想问问我的表妹最近如何了。”
小手一拍:“来,卫侯夫人,咱们到一旁说话?”
卫侯夫人巴不得速速远离这一桌子不是咸得齁死人、就是辣得呛鼻子的绿叶菜。
跟随傅思滢到了一旁:“你要问什么?”
“不知卫侯夫人可还能记得,我那位卫表妹可是戴罪之身呢。您若是不需要她了,就尽快给晚辈送回来,要不然,这光阴一天一天逝去,时间一长,谁还记得她身上有罪?”
还别说,若是傅思滢不提这岔子事,卫侯夫人当真就忘了。
傅思滢曾在皇宫差点被宁瑞成算计,查出是卫兰灵与胡灵静勾结求到德妃作局,胡灵静和德妃被小惩,主要的罪责还是全落在卫兰灵的头上。
当时,卫兰灵以自己极有可能怀了身孕,是卫侯府唯一后嗣的理由,暂时逃过惩罚。
傅思滢横目打量卫侯夫人:“您不会真心喜爱我表妹,打算包庇她吧?”
“我怎么会包庇她!”卫侯夫人怒然反驳,“若不是她怀有我儿骨肉,我早就将她碎尸万段了!”
就是卫兰灵,卫侯府才和傅本家有了来往,宁瑞成才会被傅意礼那个王八羔子……给侮辱了!
现在满府的小倌野男人,卫侯夫人气到要上天爆炸。
卫侯夫人说:“她一把孩子生下来,我就把她给你送过去!”
傅思滢不怀好意地挑眉,幽幽问:“恕晚辈冒昧,您府上……是不是只有我表妹独个有孕在身呢?”
卫侯夫人点头。
“您……啧,”闻言,傅思滢露出难以言喻的可笑之色来,“您是当局者迷吗?”
卫侯夫人皱眉看她:“你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
“呵呵,晚辈是想提醒您一句,我表妹是戴罪之身,她可不是什么好心肠的姑娘。”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令卫侯夫人死死盯着傅思滢,紧皱眉头。
都说得这么直白,卫侯夫人却还反应不过来,傅思滢也唯有摇头叹息了。
“唉,遇上您这么一位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的,怪不得您府上其他姑娘的胎都保不住呢。”
她扭头要走,而刚迈出一步,忽地,胳膊被卫侯夫人死死拉住。
“你是说……”
卫侯夫人双眼瞪圆,目眦尽裂,抓住傅思滢的手在颤抖。这颤抖的原因显然不是害怕,而是被气的。
傅思滢眼尾余光瞥去:“您明白了?喏,晚辈也只是说说而已。”
“那个贱人!”
猛地,卫侯夫人怒骂一声,震得满茶馆的人看过来。意识到府中其他女子落胎有可能都是卫兰灵的手段,卫侯夫人甩掉傅思滢的胳膊,转身就往外走。
被猛猛甩掉胳膊的傅思滢这可不愿意了,轮到她一把死死拉住卫侯夫人。
“哎呀呀,您急什么呢?”
火冒三丈的卫侯夫人扭头看她一眼:“你放手!”
傅思滢再次叹气:“唉,要说您就是看似精明、实则愚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再过问有用吗?我的好表妹还怀着孕呢,被您这么怒气冲冲的一质问,被吓到什么办,被惊得动了胎气怎么办?您不是害怕宁家绝后吗?”
经这么一问,卫侯夫人一脸怒容却又止住立刻回府质问卫兰灵的冲动。
见人稍有冷静,傅思滢这才松开手。看卫侯夫人怒得全身都在颤动,两个拳头捏得死紧,她想了想,轻轻推卫侯夫人一下,将其往席间座位上推去。
“您呀,先吃菜,等会儿晚辈陪您回府去。我看望看望我的好表妹,顺便替您打探打探。”
卫侯夫人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被傅思滢推到原位置落座。心思压根就不在眼前的菜肴上,想得全是卫兰灵,所以傅思滢给她碗里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不过一会儿,卫侯夫人就被咸得咧嘴、辣得生汗。旁人见了,更是不敢招惹傅思滢,安静无比地专心吃菜。
可怕啊可怕,傅家长女将卫侯夫人拉到一旁说了些什么啊,卫侯夫人就神情恍惚成这样了!
连卫侯府这种破落户都有把柄落在傅家长女的手上,她们哪里还有勇气再试探,万一被傅家长女挑出当众说出,那可就丢人现眼了。
这一顿饭,吃得是死寂一片,主人尽欢。
李氏还是有点担忧的,悄声问傅思滢:“今日这么一遭,岂不是给你爹树敌?”
傅思滢好笑:“您之前怎么不问?”
李氏有些后悔:“之前娘没想到,娘也是在气头上,太想回敬一番了。”
“呵呵呵呵,”傅思滢笑着摇头,“您放心吧,不会给爹树敌的。只要皇上的信任在,这些人,统统还要给爹提鞋。”
而且,树不树敌,不是这顿饭能决定的。前世,她一家谨慎约束,绝不敢有半点与人结怨的行为,可结果呢?
结怨,最重要的原因是利益之争!朝堂为官,只要没有利益之争,再大地口角矛盾都能化解。
过了许久许久,席间每张桌子上的绿菜终于被全部消灭光。有剩下一根两口的,也会被傅思滢进行善意的提醒。
众夫人真像是得到逃命的机会,在听到傅思滢致谢送客后,纷纷快走,就属姚夫人走得最快。
望着一张又一张光盘子,茶馆掌柜感慨万分:“朱门并非酒肉臭,朱门也有绿叶菜。”
傅思滢:……
好诗啊,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