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远比百官心中所想发展得更快。
七月十七日,楚江宸在早朝透露了求和之意,很快,消息被传出去,一日之内传遍祁京,谣言四起,顿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若说这背后无人推波助澜,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况且这一回,推波助澜的绝非闲花宫或是赌庄中的某一方。
不过一两日工夫,这消息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臣民言之凿凿,就连楚江宸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只是有这样的意思,还是已经明确下了旨意。
“陛下,此事,多半是四王爷的手笔,倘若陛下下旨议和,他便要回京,轻则兵权被削,重则与陛下短兵相接,所以才煽动谣言,这是想拥兵自重啊!如此狼子野心,陛下不得不防!必须早作打算才是!”
书房之内,楚江宸手下的几名心腹跪于室内,穆群苦心劝道。
楚江宸闻言也只是沉默着,只是目色寡淡地望着堂下众人,抿唇不语。
为首的是穆、苏、沈三人,其后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站在主和这一边的。
连日来楚江宸心头总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念头,或许是焦虑,也有可能是难过,再或者,是不甘心。
先帝那样荒唐的君主,生前也曾大败霆军,让对方俯首称臣,献上质子以议和。而他,无论是心智还是手段,都自认为比先帝好上百倍,可在他继位的第二年,却要向曾经的手下败将称臣。
这不是他的错,但无论是史书还是天下间悠悠众口,这个耻辱都将被归罪于他。
不甘心。
“沈大人,你们说话啊!”穆群着急地小声提醒道。
沈量正神游,猝不及防被人点了名,愣了一下,目光冷漠地瞥过穆群,什么也没说。
“沈量,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不和,但是国事面前,你不要意气用事!”穆群压着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奉劝”道。
“穆大人是忠臣良相,下官比不过。”沈量冷哼了一声。抬头时瞧见楚江宸正被他们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看着他,沈量便又低下头去,“恭敬”地道,“陛下,臣嘴笨,不善言辞,只是希望陛下能以大局为重,不要任由一些奸佞小人误国。”
他这话听着是义正辞严,可怎么听怎么像是和稀泥。
——什么是大局?那误国的奸佞小人又是什么人,谁也没听明白。
楚江宸皱眉,却也从未真正寄希望于这具“傀儡”,便转头望向在最前排的苏大人,沉声问:“爱卿又以为如何?”
“回禀陛下,臣不知。”苏大人俯首一拜,语气毫无波澜地道。
“不知?”楚江宸眉头皱得更深。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台阶,让他议和却不必背负太多骂名的台阶。如果以后有人提起这件事,评价之人只会说,是他这个皇帝失察轻信了小人,而不是他无能。
本来让沈量来做这个台阶,是最合适不过的,可是这家伙这一次却乖觉得很,如果不是今日随着这一班朝臣来此劝谏,他都分不清这人究竟是在主战还是在主和。
然而楚江宸也没心力再去气恼。
他眼下只是想要有一个人固执地劝他,但又不希望这个人是穆群。因为世家子弟的身份是天生的,穆群身后站着世家,站着一个被舍弃就无法再换人拉拢回来的势力。
可如果只有这一个人坚持……
楚江宸也只能交给他了。
谁来背这个骂名都好,只要不是他自己。
“苏大人掌管兵部,应当对兵部之事了如指掌才对,为何此刻却推说不知?!难道是怕了不成?”穆群又岂会不知自己此刻的处境,倘若这些人里没有人肯接过他这一杆棒,他大概就算是完了。
如果坚持劝和,那么祁国百姓、书生的怒火,都将迁于他一人。可如果不坚持,得罪了楚江宸,他也一样逃不掉。
“穆大人先别着急,容在下解释。”苏大人道,“此战特殊,无论主战还是主和,都会惹来民怨。如果主战,国库空虚后继无力,再加上连年灾荒,民间也少有余粮,这样一来,一则,朝廷无法供养边关战事,二来,霆国恐怕也会乘此良机一举南下。”
“如果主和呢?”楚江宸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什么决定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心里都清楚,他只是想知道对方在说完这些之后,还能说些什么。
“主和,一来我大祁声威有损,二来陛下圣名有损,三来,议和难免要答应对方无数苛刻的条件,于国运,也有百害。”苏大人说着,终于没等楚江宸再问,“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故而才说不知。”
他话音未落,后排便有一个年轻的声音悠悠懒懒地嘲讽,道:“苏大人这般畏畏缩缩,真是瞧不出来竟是上过战场的人。”
楚江宸与前排三人听闻这出人意料的言论,都不禁愣了一瞬,来不及皱眉,心下都顿时一喜,转头沿着声音的来处去找声音的主人。
上天保佑!
可算是有不要命的自己往刀口上撞了!
“方才是谁说话,快上前来!”楚江宸一眼望去不能确定是谁,索性直接问。
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低着眉眼,起身弓腰跪到了那三人之前,一叩首:“臣,刑部右侍郎任君诚,叩见陛下。臣只是听苏大人谨慎到怯懦的地步,连一个主张都不敢言明,更遑论替陛下出谋划策分忧解难,感到失望,所以才一时失言,还望陛下赎罪。”
“诸位在此本就是各抒己见,不分对错,又何来失言之说?只是不知,君诚对此有何见解?”楚江宸问。
“陛下所言极是,世事本就是世人各抒己见,不分对错,”任君诚一笑,道,“议和之事也是如此。陛下是圣明仁德之君,议和也是为百姓、为社稷,而绝非是因为战败。这一点,不仅仅是臣等应当明白,大祁的百姓也都应该明白,青史之上,应是圣名,而绝非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