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进去看看,但是我害怕,如果没有钱,会被很凶很凶的店老板赶出来的。
我摸了摸兜里的两枚硬币,冰凉的触感在指头擦过,仿佛定下了心一般,有些好奇地踏了进去。
视野顿时暗了下来,一个干瘦的老头儿缩在柜台后面打盹。我这下更放心了,他睡着,我多看看就不要紧了吧。
货架很长,里面又黑,我略有些怯意地摸着凉冰冰的架子往前走。往里走,依旧是那样阴暗的光线,两个货架间有一盏油灯,灰尘在灯下飞旋着。我有些害怕了,刚想转身跑出去,却瞥见一块冷硬的黑色。凑上去瞧了瞧,原来是块惊堂木。
我想起从前街上的那个说书人,他讲“关云长单刀赴会”,讲“赵子龙力斩五将”。每每讲到高潮时,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吓得人精神一震,他又不紧不慢地抿一口茶,才继续。是吊足了听众的胃口。我倒是觉得这样极威风,总想象着自己猛地一拍惊堂木,然后端起茶杯,老神在在地吹开茶叶,抿一口茶,继续讲道:“话说赵子龙匹马单枪,往来冲突……”
后来再上街时,再怎么也找不着说书人的影儿,我扯着母亲的衣角抬头嚷着:“妈!妈!说书人呢?”母亲低头瞥了我一眼,抬手用长指甲拨掉我沾在嘴角的糖葫芦渣儿,漫不经心答道:“他?老掉了!一个多月前就裹上草席扔了。”
“那么他的那个黑块儿呢?”
“黑块儿?”
“就是那个黑黑的木块儿、那个‘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的那个呀!”
“噢、噢,我说呢……那个叫惊堂木……谁知道在哪儿?”
惊堂木……这个叫惊堂木……收回思绪,我在心里念叨了几句,踮脚伸手去够货架上的惊堂木。才碰上,猝不及防地,有画面在脑海炸开——
洗得发白的长布衫,青筋虬绕的手,脸瘦削而灰黄,眼眶深陷,突得那双眼极大。哎呀呀,这是说书人呀!他坐在一张长条凳上,身前是饭桌,惊堂木就放在饭桌边上。他伸手拿起一个馒头——那是高粱馒头,我认得,根本咽不下去……他把馒头掰开,另一只手拿起竹筷挑了些乌黑的咸菜夹进去就开始吃起来。
画面一转——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层被子——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眼眶陷得更厉害了,颧骨也是极为突出,那模样有些骇人。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仿佛这阴暗逼仄的小屋也跟着逗哥不停的脊背一起颤动,惊堂木本来放在床头,却突然掉了下去,发出“啪”得一声,这次却沉闷哀婉。
惊堂木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说书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窗外,群鸟突然叫嚣起来,在空中低低盘旋一周后踩踏着细枝隐入了日暮。那是和今天一样的黄昏,一样大梦虚空般的一场荒凉。
“这是说书人的惊堂木。”有一个低沉暗哑的声线传入耳中,我惊醒,差点把惊堂木砸到自己的脚上。抬头一看,是那刚刚还缩在柜台后打盹的老头。
“细娃儿,你看到了。”老头的目光像是刀子似的锋利。
他的口音有些陌生,我却奇异地听懂了。
“嗯……看到了……”我讷讷地应着。
“那你要把它买下来。”他用不容置喙的口气说,“两分钱。”
我讶异又欣喜,我刚好有两分钱!只是,似乎太便宜了些……
我欢欢喜喜地走了。我自然不知道身后,老头盯着我的背影看了许久,沙哑开口:“这是命啊……”
我把惊堂木带回了家。“净把破烂儿往家里带!”母亲看见了,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点点我的额头,“你呀,就要上学堂了,怎么还这么野……”
大人总是这样,她大概以为我是从那儿捡来的了。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想着放哪儿才不会被弟弟拿走,最后我拖来藤椅垫着它把惊堂木放在衣柜顶上,就放在柜顶的边边儿上,放远了我自己也够不着了呀!
扫兴的是,不论我怎么摸,那天在杂货店的情景,却再也没有重现。或许……只有在杂货铺里才看得到吧……
天渐渐热起来了。
我依旧待在家里,有时候我会很恍惚,我还是会时常觉得自己不应该属于这里。
然而这一切,唠唠叨叨的母亲,嘴碎的邻居,小院中长了一棵黑色树瘤的苦楝树——这样熟悉。
唉,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的。
我反思自己。
我爬下树,溜进灶屋,拿起水缸里的木瓢灌了一大口凉水,用胳膊胡乱抹了几下嘴,又溜出了院子。
我要去杂货铺,那儿凉快。
凉快,也有点让人害怕。我在心里偷偷地这么加了一句。即使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我想,我应该是挺害羞的吧。
“细娃儿,又来躲凉儿了?”老头一如既往地缩在柜台后面,疲懒地抬了抬眼皮。我发觉他不怎么凶,也不会恶巴巴地赶小孩子出去,也不怕他了,笑眯眯地应了声。东张西望着,瞧见了一个新物件儿,昨天来时还没有,我上前去看:“哎呀,这尺子和我们先生的一样嘛!”
“那把戒尺啊……那就是傅先生的……”
我楞怔了,想起上次的惊堂木,便伸手去摸那戒尺,那木头摸着挺滑,像是被摩挲过千万遍一般,可是却没有看到什么画面。
“细娃儿,时辰没到呢,你现在看不到的……”
“那么要等多久,我晚上来看得到吗?”我踮起脚趴在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