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辰最后留给杨傅的一封信,用枫叶色的信封装着,信纸上侵染着花草的汁液,绘出满庭芳草的模样,纸面上又撒着细碎的金箔。只差用锦绣底子装裱了。
再过于坠饰,就要放不进信封了。到底是孩子,心思都用在好看的东西上。
红笺寄情,心事千万端,最终写上去的却只有一句话。
阿辰说,“我要走了,你以后会遇到比我好千倍万倍的人。不要再想着我了。”
她去六庭馆送信的时候,遇见了杨曦。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中的信递了上去。
她说,“父亲,女儿要嫁人了,从前女儿在宫里的时候,喜欢过一个人。如今也要放下了。往后女儿远在北陆,只求父亲看见他的时候,想到女儿的事情,若是他犯了什么错,父亲为了阿辰的缘故,若能原谅他一次也好。”
说着将手中信递了过去,给杨曦看。
杨曦看到收信人是杨傅,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心里感慨,竟然是破军候世子。楚云昭的女儿,将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嫁入杨家的。这两个人在内廷宫禁这样的地方都能相遇,奈何缘分竟然这般浅。
看到信里写着的话,一时之间,回忆汹涌而来。
他想到当初,他与云容定下婚约的时候,楚云昭曾经在军帐里含笑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楚云昭说,“他日你遇到六妹,定然觉得她比我好千倍万倍,转念间忘了我,也是寻常之事。”
时日久远,是有些记不大清楚了,眼前之事,倒像是和多年之前重叠了一般,简直看得到命运尽头。
到底是母女,心性都一模一样,看似无情的人,也许用情最深。
这一生,终究是他负了楚云昭。
他对阿辰说,“好好照顾母亲,去了北陆,也要好好的与夫家相处。慕容家秋公子是温文尔雅的人,他会对你好的。”
阿辰点头,乖巧道,“女儿明白。”
明不明白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她终究是要去的。
六庭馆礼部新拟了公主的封号,封高阳公主。
如日中天,是谓高阳。
公主本名杨辰,字红鸢,公诸于天下的婚书自然不会将公主的小字写出来。只说高阳公主讳辰,和亲鲜卑族大统领府长公子。
杨傅当日收到那装饰十分华美的信。看到其中所写,不过寥寥数句,一时震惊之后便想,怎么会有人冷酷无情到这种地步,只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这样一刀两断。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然而如今谨成殿已经封锁,就算在内廷与六庭馆四处徘徊,也不曾再偶遇那个人。
他也曾私下去白府打听过,白府上下,没有人听说有名为红鸢的女眷。
公主远嫁之事也是听说了,只是从没想过,那位高阳公主,和他心目中的白家女眷红鸢能扯得上什么关系。
杨傅为这相思之苦,受了不少折磨,整个人都颓废下来。他父亲远在西北兵府,圣武亲王世子一向对他额外关注,见他精神颓靡,不知何故,便问了身边的伺候人,听说是为相思,还觉得有几分好笑。
便不以为意的说道,“以傅儿的身份,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哪怕是内廷里的公主,也可以求娶吧,何必如此伤神。”
杨傅颓然叹道,“对方要与我相诀别,然而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杨佑讶异,“难不成是山中的狐仙么?”
原本是开玩笑的话,但这种时候,杨傅也不想接这种玩笑,当初相遇那么美,如今感觉却只是一场幻梦过。他并不想与杨佑说起初遇的那些细节。只说,“那大概真的是狐仙吧。”
杨佑不明所以。但也有几分留心。看到杨傅向来读书的南堂书桌上有几封彩色的信笺,一看便知是女子的手笔。不便乱翻的缘故,只随便瞥了几眼,看见角落里有小小的红鸢二字。
大概是署名吧。只看字面,配着精致的簪花小楷,倒像是长安街的女花魁们用的名号。只是他心里有数,红鸢可是猛禽,一般女子,哪里会用这样锋芒毕露的名字。
许是好奇的缘故,又见侄子被折磨的如此形销骨立,便笑着说道,“就是写这封信的女子么?我不必看信,只看看印鉴,也许能帮你看出些来历呢。”
杨傅无精打采的将信递了过去,杨佑拿在手上,对光看了下印鉴的边缘,不由愣了一下。
那是内廷的制式。向来只有天子亲赐,才能做出这样的小印来。这种御赐的印鉴除了天子身边的人,旁人是不知道的。杨佑也是因为当初曾经见过先皇赐给云兮之子玉隆的那枚玉龙子闲章,因此才认得出来。
今上向来为人冷情,这样的东西会送给谁呢?他一时也想不出来。只不动声色的放下。对杨傅道,“也看不出什么来历,你那儿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么?”
杨傅思索片刻,道,“我是在宫里遇到她的,看她模样,倒不像是宫里人,想着可能是谨成殿的娘家人吧,只是如今谨成殿已经退宫了,也没法再探问下去。”
杨佑道,“姻缘天定,非人力可以改变,还是看开些吧。”
隔了片刻又说,“用情太重恐怕不是好事。”
杨傅回答,“太上忘情,那是神仙的境地,然而情之所钟,还在吾辈。”
他这样说,杨佑也没法再劝下去,只能暂离了破军候府,姑且就随他去吧。
公主远嫁,除了内廷,六庭馆,礼部,府库之外,宗室也跟着忙的人仰马翻。他是圣武亲王世子,自然不能偷闲。圣武亲王府的礼单,还得他亲自送到内廷去。
圣武亲王到了这般年纪,出头露面的事情已经不愿做了。如今天启帝都,宗室以亲王府为首,送嫁的事情,恐怕还得杨佑亲自出马。他很少进宫,与谨成殿更是没什么交情。原本该与谨成殿相谈细节上的事情,却是不曾料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谨成殿竟然还自请退宫了。
心情上有些莫名其妙。他只能去持中殿面圣。
杨曦说是在见首辅大人。只让身边女官带王世子在内殿奉茶。泡茶的是慕清容,持中殿首席女官。
从前也是楚云昭身边的人,最初见面,就是在战场上。如今回想起来,难免感慨万分。
人是十分客气的。也是多年不见了。红裙乌发,少女之容,隔这么些年也没多大变化。杨佑见她安安静静的布茶具,心里想起之前从杨傅那边听来的事情,便随口道,“有件小事,小王有些不明白,不知道可否跟慕姑姑请教一番?”
慕清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以一贯温婉的态度道,“世子有话请讲。”
杨佑道,“前些日子,在内廷见到一封私信,署名红鸢二字,看着是宫里制式的印鉴。不知道是宫中哪位女眷?”
他原本还想着,杨傅喜欢的人,按着年岁,没准可能是六庭馆当初晋入内廷的那些年轻女官。恐怕还是杨曦心上之人,不然不会送那样的私印。问清楚了,也好叫杨傅死心。
慕清容道,“辰公主小字红鸢,那是她的东西。”
杨佑微微苦笑了一下。
这一次,恐怕是真的得死心了。
他只说,“他日送嫁北境,我会亲自去,恐怕也得公主多多关照了。”
慕清容说,“那是理所应当的。”
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公主和亲,是功在千秋之事,更何况盟约已定,还涉及千军万马。此事早已没有余地。
也只能当是狐仙了。
杨佑苦笑着,想起杨傅同他提起这些事的时候,那生无可恋的表情。
情深不寿,都是道理,那孩子用心过深,恐怕未必是好事。
杨佑忙着为公主送行之事,连续数日,也没有功夫上破军候府探望杨傅。但心里终究是惦记着他。因此也让圣武亲王府几个年轻的公子无事的时候多去破军候府走动走动,带上世子,听戏也好,去郊外跑马狩猎也好,哪怕逛花街呢,有世子作保,府上一概不问。只要能让破军候世子散心就行。
却是没有料到,没过几日,他不曾去找杨傅,杨傅倒是上圣武亲王府拜访他来了。
事情再忙,见侄子的功夫还是有的,哪里知道,杨傅一见他,第一句话便说的是,“我想和叔父一起送高阳公主去北境。”
因着一句话,杨佑惊了一跳,心想他是不是从别处得了消息。强自镇定心神,道,“我想你还是慎重考虑才是。去北境又能做什么呢?”
杨傅颓然叹道,“在这帝都天启,心心念念都是那个人,却不能见面,牵肠挂肚,心神不宁。这地方我看是待不下去了。我知道叔父是担心我,才叫府上的年轻公子陪我出去。只是这边实在太闷了。我想去西北兵府见见父亲,到了这般年岁,也该随他从军了。正好和叔父同行,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一番。”
杨佑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看起来,倒也不像是知道内情的事情。
看他这些时日,每次见面都觉得比从前憔悴许多。心内恐怕是备受煎熬。这样一想,倒不如让他去西北兵府去,那边天高云阔,又远离了帝都这繁华之地,若是从军,日日为战局忧心,或许还真能忘了这些伤心事。
一时动摇,竟然也就答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