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华翎办事,确实又快又妥帖。
缥缈月与容缃断绝师徒关系,六庭馆文选司那边,尚来不及将容缃除名,书部便交了名单,说要调动一批女官整理前朝内宫史书,乐部出身的容缃赫然在册。
书部执令是位高权重的华妃。她要用人,六庭馆自然无话可说。何况缥缈月只是想将容缃从乐部逐出,倒也没什么需要赶尽杀绝的深仇大恨,此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事情是华妃办的,缘由悦华翎跟华妃商议的,从头到尾未曾让云容出面。但容缃心内有数。上书部谢过华妃的知遇之恩后,便上流华殿拜见容妃。
这一次,谢的是救命之恩。
云容说不必谢了,流华殿暮色深重。夕阳脉脉余晖落在容缃身上,倒是想起初见那会儿的光景。
人是不错的,出身寒微,也不是容缃本人的过错。
云容说,“往后跟着华妃,好好做事吧。如果可以,暂时先跟我们九公子断了来往也好,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无须为了这样的事情把前程断送在别人身上。”
楚云皓虽然年轻,如今统领内廷兵权,内廷外朝,谁人不知楚九公子锋芒正盛。一个没有家族庇佑的年轻女子,如若和他走得太近,恐怕真不是好事。
甚至会因此遭遇不幸。
容缃道,“容妃娘娘的苦心,容缃明白,娘娘救容缃于水火之中,从此以后,容缃便是娘娘的人了,但凡娘娘有吩咐,就算赴汤蹈火,也绝不推辞。”
云容轻轻笑了笑,亲自伸手,扶起容缃。
“哪有那么严重啊,说到底,大家在这深宫里,想要遇到个可以信任的人也难。你我既然有这一重缘分,往后搭伴过日子,能走一程便算是一程了。”
容缃叩首谢过,退出大殿之后,婉心又进来,再送了一盏茶。
有话要说,总是藏不住。
云容笑笑,说,“你想要说什么,就直接告诉我吧。”
婉心道,“婢子总觉得这位容姑娘的事情不简单。说到底,乐部那位大人,和咱们家并没有什么交情。况且儿女私情的事情,外人也管不着。怎么会为了咱们家的事情驱逐自己的弟子呢?恐怕是有别的原因。容缃姑娘恐怕没跟娘娘说实话。”
云容喝了口茶,悠悠的叹了口气。
“何必追根问底呢?这世上又有谁从没犯过过错?既往不咎吧。只要她往后一心一意为我做事,这一次,过去就过去吧。”
婉心说,“娘娘还是心善。”
云容看着茶盏中翠玉色的茶梗出神,隔半晌说了句,“是么?大概是吧。”
身在高位的人,难免生杀予夺,一念之间便是他人身家性命。时日久了,若问心性是否善良,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
容缃的事情,知道的人心里难免都有些疑惑。她不过是六庭馆乐部一个年轻的女官,怎么就能搭上掌管内廷兵权的少将军楚云皓?这一场邂逅里,说没有机心都没人相信。
但也没有别人想得那么复杂。
云皓初入宫那会儿,是跟着云清做事,上午鸿文馆有早课,下午跟着云清练剑,巡防是在晚上。朱雀皇朝内廷那么大,刚来那阵子,事情多又繁杂,白天记路,晚上就得自己四处走,他是带队的人,当然不能分不清楚左右东西谁是谁哪儿是哪儿,何况白天的路,和晚上截然不同,为了审慎的缘故,每日夜巡之前,他都会先提前出去沿着预定的路线,自己先走一遍。
听说他们家四公子记性极好,别说宫里了,就算是南疆那种七拐八弯的山路河道,只要看一遍地图,就能记得一清二楚,随时要去哪儿,直接去就能走明白。旁人没有他那么敏锐的记性与方向感,那就只能靠勤勉来弥补。
毕竟也是少年人心性,探路的时候,看见有月色不错的地方,便忍不住过去走走瞧瞧。便是这随走随停的时候,听见了水上传来的笛声。
乐音也是一般吧。他从前在宫宴之上听过华妃的笛声,那自然是一曲月色凉,缥缈入云间。至于练习的那位年轻女子,吹的断断续续,只能隐约听出曲目。难得是一念执着,同一个段落反复练习,每日又是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听着她将一首曲子从断断续续吹到流利,再吹到心思入曲,那么长一段时间,便忍不住搭几句话,渐渐,也就熟悉起来。
容缃父亲获罪,孤身一人在宫中无依无靠,唯一可仰仗的师尊大人,又是个冷漠而又严苛的人。
她这样的人,出身低微,官职也低,论起乐理上的天份,也在众人之下。容貌虽然还算清秀,但六庭馆这样的地方,哪儿有不好看的人呢?别人一般倒也想不到要将她踩在脚底下欺负。只是从眼前过的时候,看不到她,顺便一脚踩过去,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利益冲突的时候,她当然是第一个被牺牲掉的。没有人考虑她的感受,也没有人会特别在意她的存在。
如此孤苦,在六庭馆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只是若离开这个地方,就要去做官妓,那就真的要变成贱民永世不得翻身了。想到这些,心里害怕,就算勉强在六庭馆熬着日子,也只能继续忍受下去。
她的身世,固然不能跟六庭馆那些世家出身的名门贵女相比,但也曾经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家碧玉。就算家业寒薄,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如今身在这样的地方,被人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眼看着别人仰仗着家族的庇荫过得随心所欲。她再多委屈,也只能硬生生吞忍下去。旁人的乐理,都是自幼有人教导,不管是弹奏的技巧,还是耳力乐感,都远在她之上。她只能自己一点点学,深夜独自练习。
心里的委屈,无法对人言说,也只有吹奏笛子的时候,全神贯注听着乐音,能够暂时忘却一些烦恼。在这样的时候遇到云皓,她觉得简直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容缃知道,深夜之中能孤身一人在内廷四处走动的人,必然身份非比寻常。她最缺的便是可以依靠的人,因此拿出十二分的温柔来对待云皓。
谈风论月,沟通乐理。
这不过就是一个开始。他们之间的来往仅此而已,后来云皓越来越忙,这样的见面都渐渐少了。所谓两情相悦,不过是容缃说给自己听的。她从来不知道云皓对她的心有几分。因此在遇到麻烦的时候,甚至不敢去向云皓求助。
怕失望。更怕一败涂地。
也是在这样的时候,容缃就突然明白,云皓并不是可以依靠的人。他背后那个家族太过于强大。在他身边的人,如果影响到他的前途损害到他的利益,那个人一瞬间就会被他的家族剿灭。
云皓作为一个人,还是过于单薄。他们两个人就算并肩,也不可能与楚家,甚至楚家背后的皇族所对抗。
更何况也许楚云皓,不过就是把她当做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
她不敢拿出身家性命来赌那个人的心,毕竟堂堂楚家九公子,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路边野草一般的人物呢?
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在这宫里自保就已经很艰难了。别的事情,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根本就顾不到。
另一方面而言,楚家出身的容妃,对她而言,是比楚云皓更为坚实的靠山。
已然是那样的出身了,很多事情都不能奢求。
她偶尔还是会练习吹笛子,但不会在深夜去那个地方了。有次遇到云皓,云皓说久见了,容缃答,如今换到书部,已经不需要练习乐器了。
她笑笑,说幸好如此,本来就不擅长乐理。怎么练都是那么一回事,辛苦没有结果。如今不必练了,倒是觉得轻松许多。
云皓听着,也就点点头,说,“能过的顺心就好。”
容缃听了,也是淡然微笑。
在这宫里,想要过得顺心,哪有那么容易?
她知道云皓这些日子挺忙。摄政亲王前些日子谏言,说到内廷兵权调动的事情,想要将苏昭仪的弟弟苏雉调任内廷禁卫军副统领。苏家一向是守卫东海防线的,苏昭仪的兄长在东海岸立了军功,弟弟入内廷,眼看是要从楚家手中分出内廷兵权。
楚家自然不会轻易让步。
依着云皓的年纪,再在内廷历练几年,恐怕就要上北境或者南疆守边了。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培养出可以接手的人,那可能就要拱手将兵权让给苏家。
云皓烦的要死。他倒是着急想要去边境建功立业,只是年岁不够,如今身边也没有可以继任的人选。楚家这一辈里,他年纪最小,再小一辈,长公子之子玉隆儿已经被送到了北境。云桓正妻清河郡主如今倒是带着孩子住在京中,只是那孩子也才两岁多点。
再往下,当初嫁入东宫的太子妃楚云萍没有生下孩子,人就没了,五公子云清往后,都没有娶妻,要说孩子,那更是没影。
真是没有什么人可用了。他如今倒是盼着云清早日娶亲,好养个孩子来给他带。只是不知要等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