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貌美,北地冰雪江南弱柳,朱雀皇朝疆域广大,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哪里至于就被一个异族人拔了头筹。说是这样说,但自海姬入宫以来,始终闭门不出,众人也是隐隐有些期待,何时能见到这位异国公主之风姿,看一看被捧为神之血脉的容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海姬初初露面,是在招待碎岛使者的夜宴之上。她踏步而入的那一刻,整个殿所的气氛都为之一变,连宫内的雅乐之中,也骤然带上了几分海上的云雾气息。
一头等身曳地的苍蓝色长发,清透如水晶,与裹在身上的轻纱几乎融为一体,发上只一道金环束着,别无他物,倒是那身海蓝色长衣,看似轻薄,却足足覆了三层,一层一层,绣着精致的繁花与海市,碎岛特产鲛纱,绣工绵密精致,质地却缥缈如风,更衬得体态轻盈玲珑,明明是踏步而入,却像是游弋而来,仅仅是走路,便走出仙舞云踪。
她若缓步起舞,岂不是要飞升成仙?云容一时之间屏住呼吸,不能言语。
她向来觉得,世间女子,没有比她二姐楚云萍更美更有灵性的人了。但如今看见素月,骤然被震住。这位的美,不在人间,只在天界。说是仙姬也不为过。凡间女子纵然再娇艳如花,也不能有她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清澈。
殿内一时静默,只见她款款下拜,亲手自鬓边摘下面纱,露出一张雪白面孔,肌色清透,质感如白玉,浑然不似生人,一双眼果然澄碧,抬头一望,宛若沧海灵动,四座讶然。
宫中诸女子,无不被她容色而神迷目眩,楚云容偷眼看向杨曦,见他也略微失神了片刻。
静默不知持续多久,才听杨曦道,“公主一路奔波劳累,请入座安歇吧。”
碎岛使者上前进言,说,“吾国公主最擅鱼龙之舞,敢请今夜,为陛下进献一舞,以助夜宴之雅兴。”
楚云容不由心神一凛,心想这位走路都这般好看,岂敢让她跳舞,这是不把天子迷到神魂颠倒不肯罢休啊。她正思索是否要说点什么,便听杨曦笑道,“来日方长,不急一时,何况今日宾客众多,朱雀皇朝习俗,身份贵重之人,轻易不可献艺,还是让六庭馆的舞姬歌女们出场吧。”
此言一出,使者亦无话可说,公主恭顺退下,楚君仪缓缓击掌,六庭馆的舞姬们鱼贯而出,气氛渐渐和缓下来,楚云容这才松了口气。
松口气的,又何止她一个。海姬公主虽然身份贵重,但也颇为懂事知礼,退下之后,不动声色的坐在了内眷之末座,但就算位置不起眼,丽质天生,却是难以掩盖,宛如海上明珠,无论身在何处,终是免不了引人注目的。
太美了,美到让人心惊肉跳坐立不安,怕是不祥之人吧。
辰公主年岁尚幼,好端端被华妃抱在怀里,也被海姬容色所吸引,自华妃怀中挣下来,走在她旁边,伸手捡起她的裙角,看裙边刺绣的小鱼,宴席之上觞筹交错,除了云容与华妃,也无人留意这边动静。云容打眼看着,见海姬起初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任由这孩子动她衣服配饰,大约是看辰公主可爱,试探着,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手,碰了碰辰公主的小手,公主立刻用小小的手回握住了她的十指,冰封雪砌一般的面孔,此刻也流露出几分欢欣,小心翼翼的将公主抱在了怀里,任由公主拉扯她头上的金环,看那欣喜又谨慎的模样,倒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似的。
并不像是难相处的人啊。明恩华含着笑意的眼光对着楚云容看过来,轻声这样说道。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看着那天姿国色的绝艳面孔,心里的不安,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眉宇之间忧色深重,全被身边人看在眼里了。
夜宴结束,天子先行,众人跪送,走过明恩华身边的时候,却轻声道,“许久未曾听见你吹笛了,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吹奏一曲,才算是尽兴而归啊。”
离得很近,声音也很轻,旁人都没有听见。明恩华也未曾应声,只在天子踏过水榭廊桥之后,自袖中拿出紫金竹笛,倚靠在浮廊之上,轻轻的吹起了梅花三弄。
冷月幽静,笛声悠扬,天子执扇,怡然自得的打着拍子远去了,徒留这五瓣落梅花的曲子,悠悠飘荡在水面之上,带出几分夜色深冷的寒气。
楚云容走在湖边,听着这清寒的曲子,不由微微一凛。
“真是没有想到,华妃在笛子上的造诣,已经深厚到这般地步了。”
婉心赔着笑,“术业有专攻么,华妃擅长竹笛,若说七弦上的功夫,这宫内可没有人能跟您比。”
云容微微的冷笑了一下。
“六庭馆中自有国手,和宫内这些人比,又有什么意思呢?”
昔年明恩华有才女之名,乐器上的造诣却只是平平,不过是闲时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罢了,就跟楚云容的七弦一样,无外乎是挂在身上的一个装饰。公卿贵族家的女子,哪有不通乐器的呢?但身份贵重之人,又并非教坊伶人,无需靠才艺吃饭,当然也用不着太花心思。
嫁给杨曦这么些年,孩子不曾生下过半个,乐理上的根基,却是越来越深厚了,可见时间都用到哪里去了。
海姬入宫这么些日子,杨曦也不曾传召披香殿侍寝过,杀戮碎岛使者觐见是重要国事,牵涉海防与通商航道,繁杂事务极多,虽然在外界看来,最大的大事是公主和亲,但对于内廷与外朝而言,即将建立的盟约才是重中之重,直到大局抵定,这位公主才得以在夜宴露面。
按照杀戮碎岛之习俗,出嫁女亲手在夫君面前摘下面纱,这婚约才算成立,对于朱雀皇朝而言,踏入内廷,便是天子的女人,至于什么时候侍寝,那倒是另当别论了。
夜宴结束之后,眼看着御驾是回持中殿了,楚云容微微叹息,不知心里该作何感想。
这般貌美的人,犹然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试图在杨曦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是不是,原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也许她该像从前那些嫁入宫中的女子一样,忘记感情这回事,去掉所有的幻想,只一心一意,生个孩子傍身,然后,再为了那个孩子的前程,干掉所有阻碍她的人。但心里只要想到,那个人,一分一毫也不在乎她,就算有朝一日需要杀了她,也不会有半分犹豫或者垂怜,想到这些,心都灰了,连那微薄的野心也支撑不起来。
第二日清晨,楚云容起来,果然宫里已经有了消息,杨曦昨夜依旧未曾传召海姬侍寝,碎岛使臣已经携两国盟约准备归国,前朝自然以国礼相送,至于这位美的让六宫不安的异国公主,也许,就会那样静静的变成这宫内的装饰品吧。
海姬是新人,并不比旁人,有身份贵重的掌宫女官。
披香殿内侍奉的,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宫女和上了年岁的老嬷嬷们,眼看天子十几日未曾踏入披香殿一步,难免就传出来些说三道四的闲话,婉心听到了,便一一转述,说那位海姬虽然美,但就像个假人儿一般,不爱说话,也不笑,难怪不讨天子喜欢。又说杀戮碎岛的人都是南蛮,和北边的蛮族也没什么差别,说是公主,论起来,恐怕还没有帝都天启大户人家的小姐们高贵。又说长这么美,恐怕也不一定是碎岛之王的胞妹,王族怎么就那么碰巧能生的出倾国倾城的美人呢?怕是为了和亲,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吧,听说过了东海,杀戮碎岛,星星海那边有南蛮的奴隶市场,想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啊,不过是异族,看个稀罕,也许在南蛮人的地方,女人都长这个样子,早就看惯了呢。
说了这些话,楚云容听着,只觉得没意思,挥挥手,让婉心不必说了。
只有身份卑微之人,才会凑在一起,将那些毫无依据的猜测与满怀恶意的揣摩付诸于口,来驱赶自己的不安,掩饰自己的卑贱,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不能当面冒犯,还不能背后议论了不成?况且也不得宠。
但这些毫无价值的流言,只是听听,就嫌污了耳朵。
她想了想,让婉心自庭院内折了几支白梅花过来,用细白瓷的圆瓶插上,又将前些日子酿的青梅露装了小小一瓮,一起捧着,上谨成殿去。
淑妃向来不收别人送的礼物,无论贵重不贵重,都一概婉拒,倒是庭中花草与宫内自己做的一些点心什么的,又不贵重,还难得有心,才能勉强收下。
若说梅花,没有比谨成殿附近的龙游梅更美的了,只是她这些日子病着,不怎么能动身出去,连前日的夜宴都未曾出席。不能出去看花,有人折来给她送到殿内,放在窗前,随暗香浮动,心里也觉得舒快了一些。
辰公主昨夜是随明恩华一起去夜宴的,晚间不便来往的缘故,今晨才由明成殿那边送了回来,眼下正在宽大的寝台上摆弄积木玩耍,与书公主还在偏殿,说是有些哭闹,乳母们才抱过去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