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容微然一笑,道:“月牙泪这么想也没错,都是楚家人,我还能害了咱们家不成?打探这些事情,也无非是想帮大哥谋划一番罢了。”
婉心说,“月牙泪倒还是个好相与的,可恶的是她那个姐姐月牙岚,一心只听三姑娘的,别人的账都不买,又成天板着个脸,说几句话都吓死人了。”
云容道,“我看那个月牙岚同三姐倒是有说有笑的,只是不愿理会别人罢了。”
越是心急,越要从容。心里想什么,轻易不可让别人料到。这都是云兮的教诲,云容记着呢,从容不迫和婉心聊了一会儿闲的。才听她将云兮的打算缓缓说了一遍。云容听了,也不动声色。
“咱们家王爷是真心打算要帮着三姐了,也不知道临渊阁那边怎么想。”
“华妃这阵子说是受了风寒,病着呢,也没在王爷跟前走动,说怕把病气过给别人,后府内院里,也不让人探望,怕是猜不透她怎么想了。”
“许是心绪不好吧。”云容随口说着,心里却在想,她自己何尝不是心绪不好?明明是自己的丈夫,却要为别的女人奔波费心,那位华妃,也许是心中有所不满,却不愿让人知道,因此索性称病不出了。
聪明。云容觉得,自己也就是年龄太小,还没养出这份涵养功夫。该办的事情,总归是不能放着的。
想了一想,她同婉心说:“我看我这阵子还是得出去一趟,只是不方便让人知道,你留在素心阁这边应对着,旁人也就罢了,万不可让靖王知道我出去过了。”
婉心应下。云容回房,找了几件简便的男装,稍微打点了一番,趁着暮色,就悄悄从平日里伺候人出入走的角门溜了出去。
自云萍大去之后,云容出门,便比从前小心了许多,以往只要出去,光明正大乘车自正门走,只说是去东宫探望病中的太子妃,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如今却是不比从前了,倒像是偷偷摸摸似得。
没准,还真是去干坏事的。但身为一个身份贵重的王妃,孤身一人去离京百里的地方干坏事,云容觉得,自己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到了朝露之城,照例是先去见了王世子。
她问王世子,眼下局面该如何处理。
世子说,“皇室贵胄,尊严不容践踏,就算如今落魄,楚云昭也依然是楚云昭,我没打算将她怎样。我并不觉得她是会倾覆皇权的武将,如今兵临城下,不过是为局势所迫,六小姐也不必过于忧心。”
云容沉默片刻,笑容端雅,柔声道,“王世子是品行贵重的人,既然这么说了,云容是信得过的,只是,听说家姐这阵子病着,实在放心不下,不知可否让我见她一面?”
杨佑只略微思索,道,“六小姐当日助我破城,是为断三小姐之生路,如今又忧心三小姐之身体状况,杨佑倒是有些不懂了。”
云容道,“姐妹之情是真的,家族利益也是真的。此一时彼一时,当日是为了保全楚家不得不为,今日,为她忧心,也是真的,就算兄长会尽力为她免罪,我们姐妹下次要再得见,不知得到什么时候了,也不知要去求请什么人。云容深闺之人,只同王世子有这些许交集,只能凭借这微薄的交情,请王世子通融一二了。”
她抬头看着杨佑,秋水明眸清澈见底,她说,“云容始终相信世子,世子不信云容么?”
杨佑被那双明眸所震,颇为尴尬的咳了一声,说,“那倒不至于,毕竟都是楚家人,你想见她就去吧,我想天守阁那边三小姐的近身武卫,应该也不会为难你。”
云容谢过。
月牙岚见是她来,也没有多想,很轻易便放行了。
天守阁道路曲折,小道两边巨石堆砌,硬是人为做出一线天的险地,重重回绕,踏过三重厚实的城门,才看到入阁小门。
云容感概,果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
月牙岚在她身后,轻轻笑了一声。
月牙岚说,“这世上原本便不存在什么攻无不克的堡垒,天守阁成立数十年,城主交替十几个姓氏。不是被人强打下来,就是主动拱手让人,城修的再牢固有什么用处,人心,才是最经不起攻击的。”
云容低声道,“月牙将军这话说的有见识,云容自叹不如。”
月牙岚晒然笑道,“什么天下名将?心底太弱,再怎么能征善战,怕是也没有用吧。”
云容默然片刻,说,“也是不容易,身为名将,过于刚烈,是杀意太重,偶尔流露出温柔,却又要被人看做是软弱,我这位三姐这一生,看似风光,怕是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吧。”
月牙岚倒是愣了一下,迟疑片刻,应道,“倒是没想到,六小姐这般懂三爷的心思。”
云容苦笑,“我养在深闺,一天到晚没什么可做,也只能猜度人心了,怎样都不好看,不像三姐,背负多少骂名,姿态总是高贵的。”
这话里隐约几分怨,她与月牙岚,都未曾察觉到。
一层层上了木阶,直到第七重,阁楼顶上,因阁楼四壁开着箭孔的缘故,通风,已然到了冬季,就算四处生着炭火也驱散不了无处不在的刻骨寒意。楚云昭斜躺在屏风下的白狐长榻上,慕清容坐在绣榻上伺候汤药,屋里四处弥漫着苦涩的药香,还有掩盖不住的淡淡血气。
令人不寒而栗。
像是初初去探太子妃的时候,那会儿也是四处药香弥漫,没过多久,那个人就没了。云容微微打了个冷战。
突然之间想起那些事儿,她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是个不祥之人。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楚云昭依然是极美的,冰雕雪塑一般的容貌。锦被之外露出的一只手,白的跟白狐皮的床榻几乎一个色。
她是天生的雪肤玉容,一阵子不晒太阳,整个人都快褪色成透明了,重病之中,竟然也比曾被称为帝都第一美人的太子妃云萍美出几分。连楚云容一介女子,从旁看着,都觉得惊心动魄。
难怪能将杨曦牢牢控在手上,天生楚云昭,就再没给别人留下活路。
云昭放下药盏,慕清容一言不发收起东西离开。云昭又令左右退下。
见云容神色里流露出几分讶异,云昭解释道,“想着往后大概没什么机会同你说话了,就别让别人打扰了。”
云容微微点头,云昭又叹,“没想到我离家这么些年,妹妹你也长成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了。”
云容说,“不能跟三姐比。”
“恨我么?”云昭突来此言,云容脸色微变,骤然抬头看着她。
“人心都是透明的,没有什么瞒得了他人,我一生没做过多少负心事,你那里,算是一件。”
云容说,“三姐这一生,手下冤魂何止上万,对比之下,云容这点小事,都算不得什么了。”
云昭一时无语。凝神思索片刻,道,“你也觉得我错了么?”
云容说,“云容若是恨三姐,也绝不会是为了靖王。楚家百年荣华断送在即,碧玄草堂罹难,朝露之城被屠,这座城血腥满地,虽然不全是三姐的错,但三姐始终是有责任的,与之相比,三姐与我靖王府后院里这些事,不配一提。”
云昭震动,心中悲戚,道:“我早知我会为此付出代价。但却没有想到,前来索讨的人是你。”
“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呢?”云容抬眼看着云昭,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三姐一身牵涉楚家与皇室,不能轻易定罪量刑。但,罪过就是罪过,洗不清的。长兄想要维护三姐,天子亦为三姐而动容。但三姐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可对得起天子陛下与长兄,对得起我楚家代代忠烈?”
云昭无言以对,云容却在此时住口,缓缓起身,大拜于地,道:“是云容一时情急,僭越了,不该同三姐说这些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然无力挽回,三姐不如不要去想了,安然养病才是。这次前来,原本就只是想探病而已,如今见三姐病逝沉重,云容心里也难过的很,心绪烦乱,若是再说些什么不该的话,扰了三姐养病,怕是更不好了,云容还是先退下吧。”
她起身离开,走到阁楼门前,却听云昭在身后轻轻的唤了一声,“云容。”
她停步,回头,云昭看着她,轻轻的笑了笑,“也没什么事情,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做了这么多年姐妹,好像从来没看清楚过你的模样。”
阁楼天光微明,映着云容回眸的侧脸,容貌里与她有五分相似,却没有她的锋锐,看着更为柔和温婉一些。云昭看了片刻,轻声道,“你走吧。”
云容点头,无声的沿着木质台阶一步步走了下去。
台阶很陡的,必须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失足跌下去。
楚云容悄然回府,王府里,也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曾经离开过。
某一天晚上,杨曦做了个梦,他梦见一条银白色的巨蟒缓慢滑行到他面前。这原是凶暴的冷血动物,该觉得恐惧的,但不知为何,在那梦境之中,却又有难言的亲切感,让他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抚摸那璀璨若白银的一身鳞片,银蟒吐着信子,将脑袋依偎在他掌心,不到片刻,便转头离去,但杨曦却觉得,掌心里似是留下了一滴水珠。
冷血的银蟒也会流泪么?他不明白,只是那一刻心中突然悲伤难以抑制,从梦中惊醒,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还在,想要起身去寻找什么人,却不知该去找谁。
也是那天晚上,朝露之城传来消息,说楚云昭自裁谢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