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卷处理结果公示在朝露府衙门之外,苗民愤恨不已。没过几日,打听出是朝露之城女公爵楚云昭下的定判。有不少乱民聚拢了起来,说是要报复,既不敢去打砸衙门,又不敢攻入重兵镇守的楚府。听说碧玄草堂是楚家书院,那位女公爵也是常去的,因此在某个深夜,趁人不备之时,乱民们一拥而上,将碧玄草堂劫掠一番之后焚毁。深夜之中,楚云昭被藻雪叫醒,匆忙骑马赶到碧玄草堂,看到的,便是已然被焚毁一半的书院,还有被那些乱民们得意洋洋扔出来的,孩童们小小的尸身。
惊怒之下,楚云昭当即提剑上前,见人就砍,血如泼墨一般泼洒在头发面容和僧袍之上,宛如修罗在世。乱民惊怖不已,四散逃离。直到周围空无一人,楚云昭虚脱的跪下,以长剑支撑身体。藻雪哭着跪在了她的旁边。
云昭此刻稍微冷静了一点,见云清与月牙岚已经跟了上来,下令,“即刻封城,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
两人领命而去,楚云昭却因急火攻心的缘故,一口淤血吐了出来,泼洒在白衣上,藻雪颤抖着伸手去抹她的衣襟,但血太多,无论如何也是擦不干净了。
在大火之后的修罗场上,楚云昭突然之间,崩溃大哭倒在地上。四处已然无人,只有藻雪陪在她身边,抱着她,听她哀嚎。
她是眼看着楚云昭长大的,她十四岁上战场,十多年时间风霜血剑,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不计其数。初次掉眼泪,却是为云桓中毒一事。到后来,失去孩子,她整个人就像骤然空下来一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那个时候病痛交集,被困北境,也是藻雪陪着她一点点熬出来,再到辽阳城,为杨曦弃城一事,她彻底心灰,却硬是不动声色,挂印退隐,含笑与朝堂应对至最后。藻雪原本以为,当初辽阳一事,该是楚云昭一生所受最大打击,也该是她此生征战的终点。过了这个槛,往后是不会再有什么劫数了。就算身为她的剑灵,藻雪再也不能出征疆场,只能在她身边端茶倒水侍奉一辈子,她也认,可是为什么,竟然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碧玄草堂是楚家之书院,楚云昭失去孩子之后,与这里的孩子们亲厚,都是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如今眼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孩子们死于非命,痛心可想而知。另一方面,碧玄草堂读书的,多数都是楚家子弟,虽然朝露之城这边主要是分家的孩子,血缘关系远一些,但依然是楚家后嗣,是楚云昭的职责所在。两方面的打击,对她而言都太过残酷。
痛哭许久,直到喑哑几乎无声,楚云昭自己爬了起来,面色冷峻至极。
她问藻雪,“封城了么?”
藻雪方才已经看到月牙岚的烟火讯号,此刻点头,道,“四门全封,这里眼下确实已经是孤城了。”
楚云昭道,“我们回无佛寺去。”
无佛寺是前朝修建的寺庙,曾经毁于战火,重修的时候,僧侣们发现佛像本尊的头颅已然遗失不见,当时的住持感慨,战火废苍生,连佛尊也不能免难。当即发下宏愿,以无头之佛像警示世人,不可轻启战端,因此佛像就那么留存了下来,寺庙,也被称之为无佛寺。
已经沦为修罗地狱的地方,有佛又有什么用呢?
楚云昭跪在佛像前,依旧穿着那一身血腥的僧袍,于血色圆月之下,低声颂了一遍地藏王本愿经。轻声道,“我原本是罪孽深重之人,遁入空门,原也是污了佛性,本想着洗清凶戾,慈悲渡世。但终究,没有那样宽仁的心胸。如今重犯杀孽,只为复仇,可叹佛门收留我许久,终究不得感化,愧对佛尊了。”
话说完,起身,看了眼月色下无头的佛。想当初,不知那不曾存在的头颅之上,该是怎样的表情。
她在经堂里写了封信,火漆密封之后,交给藻雪,道:“你去城楼那边找云清,让他孤身出城,把这封信送到大哥手上,事关重大,万不可假手他人。必须由他亲自送到。然后,叫月牙岚把暗部几个统领都给我叫过来,命风间始去调兵,天亮之前,我要把这一切都结束掉。”
藻雪去了。云清正与月牙岚在城内各门巡视,听说云昭让他送信,隐约就有些疑惑。
“不是封城禁止出入了么?”
藻雪皱眉瞪他一眼,道,“你是不是傻,封城是为了抓凶手,城内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不让大家主知道。眼下局势复杂,这件事,只有让你去办了。”
云清拿着信,看着封印火漆,低声道,“我不是不愿去送信,只是知道三姐现在心境必然十分凄楚,这种时候,若是不能在她身边待着,我实在是不安心。”
藻雪轻声安慰,“有我们呢,你此去一定要万般小心,必须亲手将信送到大家主手上。城中人的命运,就全在你身上了。一定要快,不可出任何意外。”
云清应下,匆忙下城去挑马。藻雪看着月牙岚,这才提起召集暗部统领之事。
月牙岚轻轻叹了口气,突然就说了那么一句,“这座城的风里,血腥气好重。”
藻雪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是剑灵,感觉远比常人敏锐,朝露之城整座城渗透出来的血气,浓重到宛如夜色,那些躁动的气息已经无法忽视。侧耳倾听,便能听得到嗜血妖灵的桀桀怪笑。
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不祥的预感折磨的她夜夜不安,如今抬头去看,天边弯月也是血洗过一般的红色,血月挂中天,这是杀戮之像,灾厄将临。
世间万物,皆有天命,却不知,这如朝露一般美丽而又脆弱的城池,它的天命,又是否将终结于此?
藻雪不愿再想下去,她只问月牙岚,“明暗两部,能立刻召集起来么?三公子说天亮之前要看到我们所有的军队都在她面前。”
月牙岚道,“除了泪在长公子身边,分身乏术,别的都没问题。风间始人在兵府,我以烟火传讯给他就行了。你先回三公子身边吧。”
藻雪看了眼城楼上四处闪烁的篝火,知道所有人都在为今夜之事奔波,也略微放心了一些。
城防和调兵,总有能放心的人去做,对比之下,她真正担心的,还是楚云昭。
这次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沉重。不知道能不能挺的过去。
人世间劫难深重,但身为楚云昭的剑灵,她的心愿简单,只不过是盼着楚云昭能活的稍微安宁一些罢了。
这么卑微的心愿,连天都不忍置之不顾吧。
中夜时分,月牙岚带着暗部几个统领到了无佛寺。
城北处,冰蓝色烟火突然在空中炸裂,月牙岚瞥了一眼,说那是风间始的烟火讯号,眼下除了城防营不能擅动之外,其余人马,都已经集结完毕,在军府那边等待号令。
楚云昭抬头,明眸如刀刃,一扫而过,寒彻心肺,纵然是月牙岚这样冷酷无情的杀手,也不由肝颤了一下。
楚云昭说,“你和他,兵分两路,挨家挨户搜索,所有苗裔成年男子,杀,不留。”
这是要屠城的意思了。
月牙岚默然片刻道,“孩子呢,女人呢?斩草不除根,他日必有祸患。”
这话说得人心冷。楚云昭思索片刻,道,“无罪之人,终不该枉死,犯我族裔当诛,女人与孩子,还是先囚禁起来,待一切结束之后,驱逐出境,任由他们自寻生路去吧。”
月牙岚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楚云昭这个人,无论为人如何凶暴狠戾,终究还是心软半分。这半分心软,也许到最后,便是致命之弱点。
但也是这半分心软,让这样一个人,也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月牙岚带着暗部诸人出了无佛寺,吩咐他们各自领兵,去执行任务。
楚韵临走之时,迟疑了一下,说,“三公子说孩子要留下,多大算是孩子?”
当初分明见到,四处作乱的,不少都是少年,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无法无天,恶毒起来,比成年人更甚几分。
月牙岚人在马上,抽出腰间长剑,一甩插在了地上。
“高过这剑的,杀,不留。”
她纵马而去,暗部众人相互点头,各自去调集人马。那把寒光澈澈的长剑,就被那样,杀意凛然的留在了无佛寺门前。
佛门清净地,终究还是要被血色笼罩了。
当天夜里,朝露之城全城封闭,军队挨家搜索,无论是否罪犯,但凡南蛮出身之人,便被毫不犹豫斩杀。一时之间,满城哀嚎遍野,华族人虽有拍手称快之意,但眼见屠城之暴虐,不免也心惊胆寒,闭门不出,不敢吱声。甚至有许多华族人惊慌之下,认为城中必然大乱,试图逃出朝露之城,结果,便枉死在了封城令下。
一夜时间,近千人被杀,尸首堆在城南,与南蛮之营寨一起烧毁,火光冲天,天启帝都烽火台望见朝露之城的火光,急报于兵部。然而无人能知城中究竟发生何事,举朝震惊。
杨曦当日正在刀龙兵府与圣武亲王谈起云昭重判南蛮人城中违法乱纪之事。听说朝露之城又起大火,震惊之下,当即起身向亲王请辞,说要再去朝露之城一探,圣武亲王看着他,目光里是深切的失望。
“靖王还不明白么,楚家这个女人,生来就是乱臣贼子,必然搅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靖王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朝堂内外,不曾做过半件错事,如今真要为了这个逆臣玷污名节么?”
靖王僵了一瞬,却道,“人生在世,总有一些珍惜之物,须守护到底,这种道理,亲王大概也是懂的。”
圣武亲王之幼子安平候杨广,生性好色骄奢,又贪婪卑劣,宗室里常有人议论,说这位小侯爷虽然身份贵重,品行却与身份不趁,简直下贱。这个儿子,不知给亲王惹出多少祸端,但因为是心爱之侍妾生的孩子,依然一再纵容。靖王言语中提起的,便是此事。
圣武亲王长叹一声,道:“你还是去吧,拦不住的,终究是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