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允问她，“不把楚帅带回来么？”
雪鸮愣着，似是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杨允对她说了什么。
方才被她视若珍宝一般捧在怀里的破碎人形，此刻已经不在她的手上。怕不是杀红了眼，连这都忘记了。人虽然不在了，但既然是楚家人。总该带回去好好安葬才是。
楚云清在北境这么些年，也算兢兢业业。最后落得这般下场，就算是站在政敌立场上的杨允，也难免有些唏嘘。
上战场的人，是该有赴死的觉悟的。但就算见惯生死，眼看着同袍的尸体在自己眼前，心情的震荡自是不同。杨允还想着，雪鸮或许是太年轻，还不曾经历过这些事情，因此不懂。
她眼中的悲伤像是一片深海，只是略微看了一下那宛如深渊一般幽深不见底的目光，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了，几乎窒息。
杨允也从未想到，会有这样一日，他竟然会因为政敌的死去而如此难过。
雪鸮微微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她说，“我们楚家的男孩子，最终难免都是要死在战场上的，就让他和其他那些死去的人埋在一起吧。”
杨允迟疑了一下。
楚云清是北境统帅，算是国之重将，就这样草率对待，似乎有些不合理。
刀龙府是十分注重葬礼的，毕竟是宗室，皇亲国戚的地位放在那里，婚丧嫁娶，全都要按着仪轨一丝不苟的进行。尤其是战场上死去的人，于国有功，更是不能草率对待。都要依着身份收敛尸骨，准备繁复的陪葬，由身份合宜之人致上深切悼词，再上表帝都，由皇室发出寄托哀思的文书。
半点都不能出差错。
然而此刻看到雪鸮那万念俱灰的神态，连杨允也觉得，所谓宗室贵族那繁复的葬仪，未免是有些可笑了。
人是不在了。亲近的人当然希望死后风光无限。但不管做什么，对于真正在乎逝者的人来说，都是没有用的。金玉装裹又怎样，终究不及那人还活着。
杨允微微叹了口气。他让开道路，任由雪鸮孤身一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隐隐觉得，那个人已经彻底被悲伤压垮了。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望，或许已经跟一个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杨允吩咐手下人为楚云清收敛尸骨，厚葬。
这对他而言是件无所谓的事情。虽然以如今的形势而言，楚家与刀龙府依然是政敌，但不管怎样，生前多可恨，死后城可爱。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必要与已经死去的人计较。更何况如今天启京中楚家重权在握，就当是日行一善，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坏处。
楚云清这个名义上的北境统帅死了。如今北境门户这边，辽阳与龙门两座要塞都无主，再加上新得的这座统万城，防线向北推进上百公里，朔方原倒是有一小半都到了朱雀皇朝控制之下。
南朝人也不牧羊，要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大用。但防线推进，蛮族人北撤，至少算是一件军功。而且北境的百姓也能少受些劫掠了。
北蛮那边不产粮食，畜牧为生，年景好的时候，靠着与南朝的互市贩卖一些皮毛与牲口，日子总还过得下去的。年景不好的时候，牧草养不活牛羊，人也得跟着挨饿，这种时候，便率军南下劫掠，称之为冬狩。
不是同一个族类，到底是没有怜悯之心的，在那些蛮族人的眼中，或许南朝的百姓，也就是一群任人宰割的牲口罢了。而在南境人看来，北境这些蛮族，说是虎狼也不为过，一样是四处劫掠的牲畜，饿死是活该，死在劫掠的途中，被北境驻扎的部队砍死，那更是罪有应得大快人心。
累世的世仇便是这样积累下来的。说到底都是为了生存，但蛮族人的土地养不起那么多人，南朝产的粮食，也不可能平白无故供给异族。
边防上待得日子久了，那些无谓的怜悯之心，是早就被磨平了，只是看着眼前着尸山血海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也不免心下有些悚然。
投身于战场的人，大概都逃不了这般凄惨死去的结局吧。
至少，这一战过后，北方边境，或许能安定几年了。毕竟匈奴族最为坚固的城市已经到了他们手上。如今的蛮族七部，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军队与南朝对抗了。
牺牲了那么多人，才换来如今的局面，值得么？
若是刀龙府做主，绝对不会允许局势变成眼下这样，几乎是两败俱伤。但当初守在这里的是楚家人，攻击统万城的决定，也是楚家人做的。如今坐享其成，再追究往事，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一刻在杨允看来，反而是个绝佳的机会。
统万城虽然是楚家人打下来的，但眼下这座城里并没有多少楚家军，不止这座城，整个北境，怕是都没有多少楚家的军队了。
北伐和勤王都消耗了不少人手，楚家军倒也不至于一蹶不振，只是眼下主力尚在天启。楚云皓将内廷兵权紧紧抓在自己手上。杨允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帝都，已经算是不智了，若是能拿下整个北境的防线，也算是为家族立了功勋。
北境兵权这么多年也是，始终被楚家人把持。刀龙府亲王殚精竭虑，也不过争到了辽阳一城而已。如今他只要抓住机会，从西北到东北，整个北境，都会成为刀龙府的封地。
当初就曾经担心过，楚云昭那个女人，若是借着军功一步步上位，或许总有一天会被封为世袭罔替的北境王。然而天命似乎是不在那个女人身上。如今，楚家在北境的历史，是要彻底终结了。
杨允在书房里一封接一封的写信调兵，如今雪鸮沉浸于悲伤之中，楚家军群龙无首，必然只能任由刀龙府接手北境要塞的控制权。
他想要的胜利，几乎已经近在咫尺了。随着他手中的兵书一一送出，刀龙府的士兵，便会源源不断的赶来。到时候，就算楚云皓执掌帝都，也不得不对刀龙府退让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