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设想,是楚云清与杨傅合力,制定一个可行的战略,然后将整个军队设法从北境带出去。如今少了楚云清这个臂助,就需要考虑杨傅一个人处理这些事情的办法了。
尚风悦想了片刻,道:“别管那位楚帅了,当务之急,我们先找几个有经验的老兵,研究一下满族人的行军路线,设法绕开他们,先回统万城再说。回城之后也就安全了。”
话是这样说,尚风悦心内也没有把握。在他看来,此次是九死一生。但他略微冷静之后,也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前来北境找杨傅,并不是为了求死而来的,他想要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想让杨傅活下去,就算是他自己,也并没有对人生绝望到死也无所谓的境地。
杨傅听了他这几句话,想到师尊为了自己甘冒奇险,离开了原本安全的统万城跑到蛮族人的地盘,若是再辜负了师尊的好意,未免太过于不通人情。更何况身边还有两千多人在。蝼蚁尚且贪生,难道就能不顾念将士的性命了么?
在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楚家与刀龙家的不同来。楚家武家家训,就是不惜死。统帅不惜死,身先士卒,令人钦佩。但却也不体恤人命。为了战功,死多少人都不在乎。但因为做统帅的自己都不怕牺牲性命,也不怕牺牲骨肉兄弟,倒也能激出将士的一腔热血来。
至于刀龙家,察觉到势微,就一定会避战。宁可固守不前,也不会轻易冒进。遇上艰难的战役,亲王在朝堂之上便会将别的武家推到前锋去。自己在后方坐镇。当然是抢不到战功的,甚至还会被别的武家嘲笑怯懦,但对这种传言,亲王向来不屑一顾。
武家功勋,都是从战场上来的,要不然得拼命征伐。一群莽夫,念书又不怎样。策论法理各个都是不及格,不能在朝堂官居高位。若是连着三四十年没有军功,家族在不在都很难说。
武家出身的子弟,就算有心想要念书,十之八九,也是进儒门武科的。武科习武占用时间多,功课有统共就那么几门。先生们都是从文科发配过去的。就算自己一心上进,也比不上文科的学生一心一意钻研出来的学问。就算有心想要学文,毕竟武家出身,家族余荫都在武职上,真要学了文科,能不能毕业尚在其次,就算顺利毕业了,找不找得到合适的工作都很难说。这么些年武家子弟里就出过那么三两个出了名的念书好的人,楚家楚云萍楚云容,都是天启京都的才女,那又怎样?世家贵女,在六庭馆从政或许还能算得上好前程,嫁到皇室之后,权力终究是及不上内廷女官的。再者就是楚云桓,虽然是武科出身,文史,法理,策论,天衡,地理都是学海第一的成绩毕得业。将高年级那些法理科的学生驳得哑口无言。实打实的说,确实是个人才,能入阁执政的资质,然而最终还是因为楚家缺人,南下领兵打仗,就死在了战场上。读了那么多书,骨子里还是一个武士,并没有游走朝堂的头脑在。
刀龙家就不同了,刀龙家是宗室,圣武亲王能有今时今日之地位,最为重要的原因,是他是先皇的亲兄弟。不然的话,外戚武家功勋再多,能封到摄政亲王的位置上么?宗室身份之贵重,是血脉里带出来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当然不用像别的武家一般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来换取地位。
御天府兵是刀龙府的精英骑士团,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多数又是刀龙府诸公子的伴读与陪练。随便少了哪一个,都会让刀龙亲王捶胸顿足。杨傅如今在外领军,对待这些事情,不得不小心谨慎。
刀龙府的年轻子弟中,也有不少人一向反对亲王消极避战,将别家推到前线做炮灰的作风,不说别的,总是觉得有些丢人。出门被人指指点点,也都不好意思。之前楚云昭在京中横行无忌,对刀龙家诸公子颐指气使,甚至一言不合就动刀兵,刀龙家并没有什么反抗余地,说到底,还是因为手上没有战功,连说句重话的底气都没有。
但如今,刀龙府毕竟还是亲王掌权。亲王退居多年,表面看上去似乎府上的事情都是世子在做主。然而世子原本就是纯孝之人,主政这么多年,事事都揣度着亲王的意思来。破军候在外带兵多年,与世子不对盘的时候居多,但心里也明白,世子做事,都是依着亲王的吩咐。忤逆世子,和忤逆亲王并没有什么区别。
杨傅想到此处,明白父亲也有许多为难之处,此次被迫抛下他先行回了天启。若是他不能保重自己,带着这些刀龙府的军力折在北境。不知父亲该有多伤心难过。
幼年的时候,杨傅全心全意的依赖着父亲,只要有这位父亲在,便觉得自己无所畏惧。因此任性妄为的生活了这么多年。如今他也早已成年,二十多岁了人了,仔细想一想,父亲的将来,难道不是要依仗他么?虽然侯府之中尚有许多别的公子。然而父亲与别的孩子都说不到一起去。到底还是看重他的。
片刻之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此时此刻与楚云清再多争执并无意义。不仅不能争吵,他还得想办法,把楚云清完完整整的从战场带出去。
既然并肩作战,便是同袍。他叫了随军参议过来。几个人看着地图商议撤军路线。做好决定之后,便下令拔营出发。虽然这军令来的突然,但诸位将士在北陆深处游荡已久,一眼望过去,全是无边无际的草原,看都看烦了,如今听说可以离开,自然是乐意从命。
然而尚未收拾利落,便听到战鼓轰鸣,杨傅正站在营帐之前等待备马,便见传令官飞奔而来,说前方营帐被蛮族人突袭,险险挡住了一波攻击。幸而步兵用的工事尚未拆掉,如今正在对峙中。
杨傅愣了一下,当即便感到眼前一黑。
怕什么来什么,没有想到,如此匆忙竟然还是来不及。
喊杀声犹然在耳畔回响,杨傅看向尚风悦,微微的叹了口气。
守是不可能的,如今营帐在朔方原上,是蛮族人的地盘,营帐外围只有一些木蒺藜作为屏障。一旦被蛮族铁骑突破,全军必然溃败。此刻陷入对峙状态,很可能是因为蛮族人尚未摸清他们的军力。但这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杨傅的马已经备好了,他说,“我先出去看看。”
营帐之外,弓兵守在防御工事之后,也是凭借着强弩之威,暂时压制着蛮族人的攻势。隔着很远的距离,可以看到蛮族人的战马焦虑不安的在草地上踏步,更远的地方,一边黑压压宛若乌云的,毫无疑问是重甲骑兵。
有重甲骑兵在,他们的防御不可能持续太久。不如设法逃离。但此时此刻,若是作出逃跑的姿态,立刻就会暴露弱点,被对方追击过来,那大概就要死的很难看了。
果然一个人是无法解决所有的事情的。
杨傅吩咐阵前的弓兵校尉先守着,他回头,找了个楚家的将领,问楚帅人在哪里?
方才准备撤离的时候,自然也是告知过楚家军的,杨傅虽然懒得多过问,但大军拔营,也不能不带那位楚帅。他不清楚楚云清此刻人在哪里,楚家人总该是知道的。
被他拉住的年轻将领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楚帅应该是在营帐里。”
在营帐里,又有什么好隐瞒的,见那位年轻将领吞吞吐吐的神色,倒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
杨傅心内疑惑,原本是想要让楚家人叫云清过来的,见眼下情境,干脆便自己转身往楚云清营帐的方向走了过去。
到了营帐那边,刚掀开营帐的帘子,他便闻到了扑鼻的酒气。是北陆出名的烈酒青叶。楚云清衣衫单薄的倒在地上,若不是营帐之中四处都是酒气,没准还会觉得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受伤了。
已经到了这种季节,居然还是一身单衣。雪白色的里衣半敞着,领口的肌肤被酒气蒸的通红,见到如此情景,杨傅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都要爆出来了。
这就是楚家人么?就算在战场上,明明已经觉得没有希望,难道要靠醉生梦死来过去么?自己找死就算了,居然一点也不替别人着想。
方才和杨傅说话的将士走了过来,无言的站在杨傅身后。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平时,管楚云清喝酒喝成什么样,也绝不会告诉杨傅。然而眼下大敌当前,他也知道不能隐瞒。因此才说了实话,如今站在营帐的外面,看着杨傅冰冷的面色,北境的烈风从身边刮过,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营帐帘幕被掀开了,寒风骤然卷入室内,原本大醉的楚云请似是也被吹的醒了几分,头也不抬,并不看来人是谁,只将面前已经喝空的酒瓶扔了出去,又吼了一句再拿酒来。
年轻的军官默然无语的站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杨傅回头吩咐,让拿一桶冷水过来。
他站着没有动,自然有杨傅的亲兵动手,不多时,便用木桶将现打的冰水拎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