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虽然表面上对于御史台弹劾楚云昭之事不予置评,然而令御史台将奏报呈递望京,便是已然默认了云昭谋反之说法。他空有智计,却在此刻,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一出从前也是有的吧,当初听说过,为南境出兵之事,楚云昭口出狂言,要圣武亲王当面向她谢罪,亲王当即震怒,也被气出一口血来。如今看着他在朝堂之上吐血。不知亲王心中是何感触。
却听亲王道,“长公子身体不适,这些日子,还是不必四处走动了,王世子前些日子四处寻医问药,许是能有些用处,回头本王让他去府上探一探吧。”
说着又低声感慨,云兮这般年轻,便在战场上落下病来,武家之富贵荣华,真是得来不易。众人低声附和着,耳边嗡鸣声一片,云兮也听不清楚。他眼前发黑,病气纠缠肺腑,俨然是无力回天了。
杨佑看出楚云兮状态不对,特意走到亲王身侧,提醒了几句,亲王命楚家人将云兮带下去休息,伺候人谢恩之后,上前将云兮扶上步辇抬走。亲王在朝中,又感慨了几句,只说长公子如今病势沉重,楚家军无人带领,怕是要出大事了。
白樾接了一句,“长公子病重,三公子如今在辽阳被人扣上谋反之污名,五公子随三公子北伐,怕也不得清白,衡江那边四公子云桓智勇双全,倒是能接手,迫不得已时,便将他调入天启吧。”
圣武亲王面色不变,依然一副淡然笑容,道,“到时再说吧,谋不谋反的,总得天子圣裁。我们这样的人,无外乎也就是议论议论罢了,左右不得的。”
有细心的人留意到,退朝之后,圣武亲王面色有些铁青,内阁首辅白樾却一如既往,从容不迫,恍若当庭呛声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
退朝之后,杨佑放心不下,又上楚府去探望。
平安公主出来见他,面色沉郁,看来云兮的状况的确是有些不乐观。
话尚未说出口,杨佑想起今日朝堂之事,忍不住便长叹一声。公主原本心不在焉,被他这一声叹息惊了一下,这才叫侍女奉茶,看样子,是打算长谈了。
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她如今已经知道了。如今楚家除了孩子,就是女流之辈。就算有什么消息带回来,也没人能商量。还要防着,别给几个年龄小不懂事的知道,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想一想就觉得心寒,谋逆,那可是诛九族的罪名。平安公主身在楚家,都觉得自身难以保全,御史台那些人何等大胆,什么罪名都敢往楚家扣。
云兮自从下朝,眼下还躺着并未起身。原本想要同太子妃商议对策的,但听伺候人传话,说太子妃自数月前小产之后,再度一病不起,情形似是比云兮更为严重,公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佑也只得好言安慰,说谋反之事,未成定论。交天子裁夺未必就是坏事,天子一向宠爱云昭,必然不至于令她蒙冤。
但若是楚云昭真有反意,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那恐怕就是回天乏力了。
大概,是不会的吧。如此功勋显赫,位极人臣的武家,为什么要造反?但已然位极人臣,不能再进一步么?又为什么,不造反?
圣武亲王早就看到御史台准备的奏报了,那会儿亲王就说,楚云昭狼子野心,早晚是按捺不住的。
是真是假,只有前线中人才知道内情,他们身在后方,也只能猜测了。
不光楚云昭,还有一个匈奴出身的皇子杨曦在辽阳呢,当初辽阳攻城的消息刚传过来,杨曦便匆忙离京赶到了北境,如今就是杨曦在辽阳守城。万一杨曦也反了呢?当初还是他推荐杨曦去为楚云昭督军的,如今一想到这些,杨佑就觉得自己的爵位冠冕也开始摇摇欲坠,一颗心落不到实处。
这些都只得先放在一边了,他同平安公主问起云兮的病情,公主道,“这半年多来,也没有换药了。他倒是成心想要多支撑一段时间,酒也戒了,茶也忌了,安安稳稳的吃药行针,只是,那么多药吃下去也不见好,一日日拖着受苦。换了不少大夫了,王府那边也送来不少灵丹妙药,都不见效用,宫里过来的御医说,好与不好,总要等天气暖了才知道。”
平安公主与云兮向来夫妻情深。当初云兮在战场重伤频死的时候,她前往北境照料,当时便已经存了生离死别的打算,如今时日久了,早已定心,因此同别人说起时,也不见有多哀婉。
说着又问,“听说王世子一直在为云兮求医问药,不知结果如何了?”
今日朝堂上圣武亲王提起那几句,倒还真是被人传到楚家耳朵里了。他与云兮亲厚是私交。他那位父皇,倒是喜欢三不五时在人前提起,不知是为了讽刺他,还是真想做出与楚家交好的姿态。
算了吧,他那位父王城府深不可测,在想什么,恐怕也不是他能揣度的。
只回答公主道,“少年时识得一位世家公子,那人生性倜傥,偏好四方游历,我与云兮都和他投契,知道他家中有位至亲也是身染重病,因此他立志学医,四处寻访古医名方,如今已有十余年,想来是小有所成了,我前些日子与他书信往来,提到云兮之伤病,他说会过来看看。”
平安公主颔首道,“有劳世子费心了。”
杨佑说,“也不是我的功劳,他与云兮原本也是至交,我若瞒着他,怕是日后也要怪我的。”
听杨佑并没有将话挑明的打算,公主也不多问,君玉此时出来,说长公子方才清醒了片刻,吃了些药,又睡下了。杨佑知他一向殚精竭虑,难得能安心睡会儿的,也不忍心打扰,便向公主告辞了。
他所提到的那位医者,身份却有些特殊的。虽说是世家公子,却并非中原之人。那人号称千雪孤鸣,原是苗人,与昔年那位神蛊云皇也是至交,因此与云桓相熟,杨佑和云兮一同入南苗游历之时,难得有缘,与他相识。从前听云皇提起过,那人在苗疆皇室之中地位尊贵,只是因为至亲病重,无心恋栈权势,才行走江湖,四处学医的。苗王方被楚云昭逼死没多久,也不知那人心中是何念头。但杨佑与他相知多年,知道他生性光明磊落,向来将朋友之事看得比自己的事情更重。他说了愿意前来医治云兮,便必然会践守承诺,只是不知内情的人,难免会担忧,所以才没有多说。
弹劾楚云昭谋反之奏章被送到望京,天子原本病中昏沉,已经不愿再过问政事,六庭馆馆主薄红颜命内廷女官持奏章立于潜龙居门外,高声恳请天子批阅回复,隔一个时辰换一个人,置之不理也不成,只能令人将奏章呈进来。
贵为天子,亦不可随心所欲。养病期间若有紧急公文,文官集团让他批复,他不能不看。
头痛的厉害,整个人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看到是在弹劾楚云昭谋反,居然能把他给气笑了。
将奏章随手递给身边伺候的楚贵妃,他看着绣龙皇帐,微微冷笑了一下,道,“这帮人,真是存心想要活活将朕折磨死才甘心。”
楚贵妃看完之后,低眉敛目,道:“云昭也有错,跋扈过度,难免招人嫉恨。圣武亲王令刀龙府兵与匈奴人共管辽阳城,也不是没有道理。”
除了奏章,还有圣武亲王之附议。楚云昭拿下辽阳城之后北上追击契丹王世子,一旦此行成功,契丹一蹶不振,再让她与北陆诸部达成协议,以辽阳作为后盾,雄踞北境,则北陆可定。楚云昭之实力膨胀到何等程度姑且不论。眼下辽阳城落入朱雀皇朝手中,便会成为对匈奴最大的威胁。
朱雀皇朝与匈奴联盟日久,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如今虽然他们打不下辽阳,但转身反扑京畿地区,却是易如反掌,楚云昭已经带兵北征了,如若朱雀皇朝与匈奴之盟约破裂,京畿危险。
不是还有刀龙府兵么?那是另一回事。圣武亲王敝帚自珍,养兵二十多年,从未将刀龙府兵投入到正面战场,协防,调动,威慑,甚至与匈奴共管辽阳,相互制衡都可以,直接硬碰硬打仗,亲王舍不得,天子也未必信得过。
匈奴军这几日调动的军报也送过来了,对朱雀皇朝的威胁是明明白白的。匈奴人如今只求个平安,容他们掌控一半的辽阳城,问题也就解决了,再拖下去,若是他们与回鹘,西夏两部联军,夹击京畿,后果将不堪设想。
道理都是明摆着的,但要去做,总是不忍心。天子思索片刻,道,“云昭不会谋反。”
楚贵妃道,“深入北陆,难免令人生疑。”
说她跑去跟女真,蒙古,鲜卑三部谈判,通敌卖国,已然是言之凿凿。但没有人找得到她,她一言不发,连辩驳都不屑。
天子道,“毕竟是兄弟,亲王所想,朕也深以为然,只是心痛。朝野内外,竟然无人肯为云昭说话。”
连身为姑母的楚贵妃也这般冷静,不免让人心寒。云昭出生入死,声名显赫,但也不过是个孤苦的女孩,怎么能不让人心痛呢?
楚贵妃不动声色,道,“能得陛下这份心痛,便是云昭的福分了。若是还不知进退,只会招惹祸端,陛下宜早做决断,陛下如今病着,不该为这些事情烦心,交给亲王吧,就算要补偿云昭,也等过阵子身体好些了再说。”
天子似是还在犹豫,楚贵妃一字一句,道,“臣妾知道,陛下与辉夜长公主姐弟情深,可叹长公主早逝,就留下这么个女孩子,陛下是将云昭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爱的,但若是父母有劫数,身为儿女的,又岂能不挺身而出?如今陛下病着,六庭馆又咄咄逼人,天启帝京之动荡,还须倚仗圣武亲王压制,这种情境,万不可容云昭任性。”
天子想起过往,不由惆怅,“平定北境,原是凤卿之夙愿,云昭执着于此,是为了替父辈挽回憾恨,她也没做错什么。”
楚贵妃道,“错就错在不曾审时度势。眼下并非良机,夙愿难偿,自是憾恨,但岂能为了这憾恨,置陛下之安危于不顾呢?”
天子无奈,思前想后,终究亲笔写下御令,令楚家军大开城门,允刀龙府兵与匈奴人共管辽阳。
如今刀龙府兵统帅为亲王次子,破军候杨允。亲王收到御令,即刻令人快马加鞭,将御令送到杨允手中,杨允率前锋急行军,数日之内赶到辽阳,手持天子诏书,在城下要求楚家军开城门,纳兵入城。
云昭迟迟未归,如今辽阳城上下俱听杨曦号令,城中全是楚家军,然而千夫长以上,却是连一个姓楚的都找不到。杨曦与月牙岚商议,月牙岚却并没有什么主张,只是将搜集的情报一一摆在了杨曦面前。
有京中御史们弹劾云昭的奏章,也有匈奴人调动兵马,于北部边境屯兵的局势,还有刀龙府兵的调动人数,辽阳眼下已然成为孤城,凭借这数千人马,守是守不住的,如若执意闭城,有这么个抗旨不遵的口实,楚云昭谋反之罪名,恐怕就会被坐实。
为了昔日之嘱托约定,就算背水一战又如何呢?杨曦沉吟,但遵守与云清之承诺,原本就是为了让辽阳成为云昭北伐之后盾,朝堂反对北伐,肆意妄为将被治罪,云昭大势已去,如今弃城,反倒是在救她。
杨曦尚在思索,却听见月牙岚轻轻的笑了。
杨曦讶异的看着月牙岚,却听她说,“城中决断,原本是王爷一人之事,岚不便插口,岚原本是一介刺客,也不懂谋略,只是看着你们眼下在争夺这座城,觉得好笑罢了。”
杨曦说,“辽阳是重镇要塞,兵家必争之地,有什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