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顿时说的那位来自刀龙府的参议哑口无言。只得沉默以对。
那位名叫尚风悦的幕府军师心里也有数。刀龙兵府西北军中,已经收到了天启动乱的消息。来自亲王的手谕亦不出意料,让破军候在保障边防的同时,最大限度的将手中的兵力调动回盛京,以应变动。
亲王的军令之中没有说要怎么应变。如今局势尚未明朗,帝位之争可以说是内乱,也可以说是王室内部的事情。以亲王城府深沉的本性,断然不会在此时表明立场。
而尚风悦前来打探此事,也并未曾受过任何人的指使。
天启境内动乱,边防军回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现在,一旦边防军南下勤王,身陷北陆的那支军队就会失去后援。
或者说,以眼下这样艰苦的条件来看,是没有多大生还的可能了。他们虽然拿下了统万城,但也没有彻底灭掉蛮族的有生力量。此时撤退,统万城城楼坚固,或许还能守个一年半载,留在朔方原的人一旦陷入包围,几乎就没有脱身的可能性。
送信要求他们速速回城的斥候已经出发了,但斥候能比昨夜逃出统万城的蛮族骑兵更快么?
尚风悦不知道,他只是凭着直觉,知道杨傅现在处境危险,甚至有可能会被放弃。最糟糕的一点是,没有人与他提起这些事,似乎在这些手中掌握兵权的人看来,杨傅,以及随杨傅一起入北境的那些军队都不重要。
破军候是杨傅的亲生父亲,准备率军南下的时候,并没有特意提起杨傅还在北境的事情。他也是万般无奈,才对这位辈分上算是楚云清侄女的女将军提起了这件事。
然而依旧是这样的答复。
别人不在乎,他不能不在乎。他从前在幕府的时候,负责教导杨傅的兵法与武艺,那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说是他的徒弟,和他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了。如今就算做父亲的放弃杨傅,尚风悦自己也绝对不肯放弃。
他叹了一口气,眼看着其他的幕府参议都遵照雪鸮的命令,打点行装,准备南下勤王的事情。他也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将重要的东西都随身带好,站在营帐前面,犹豫了许久,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侍从陆远在身后问,“大人,我们要怎么办?”
这位侍从也是他的徒弟,好多年前跟杨傅一起投在他门下的。两个人对他而言,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只不过杨傅身份高贵,这一位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才能一直跟在他身边。
该说什么呢?
终究是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勤王的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一个人,他轻轻的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
“你和其他人一起南下吧。我去救小公子。”
“师尊……”陆远欲言又止,他又何尝不知,此时再入北境,几乎就是死路。但他心里明白,尚风悦比他更清楚这些事情。坚持要去,不过还是因为放不下杨傅。
陆远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道,“师尊,我和你一起去吧。”
当前看来,无论是内陆还是北境,局势都是一片混乱。作为一个下层的士兵,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如此微薄的力量,不管放到哪里都没有什么用处。能做的,或许只有紧紧抓住自己所在意的人。
尚风悦将他看做自己的孩子一直照料养大,他又何尝不是将尚风悦当做自己的父亲看待呢。京畿与边境都在打仗。四处都是生灵涂炭,他救不了那么多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活下去。但即便如此,他觉得和尚风悦,还有他那位师兄死在一起也不错。
尚风悦摇了摇头。
他说,“你和我一起去,只会让我们两个人都死在北境,你要跟他们一起南下,看着天启那边的局势。找到机会,带援军来救我们。”
“师尊,没有人会来救我们了。”
陆远眼看着事实如此,破军候府小公子尚且无人过问,更何况他们,将他派到天启求援,不过是师尊为了保护他而说的谎言罢了。
尚风悦温和的笑着,“陆远,你得明白,你和我一起去北境,你我二人的力量微不足道。只不过是陪着公子一起死罢了。但你若是去天启,就为我们留下了希望。公子是侯府之人,一定会有人不愿放弃他的。你为我们找到这样的人,为我们找到机会,才能救我们。我不需要你陪我死,我要你救我,也救公子。”
陆远说,“那就我去见公子,师尊去天启。以师尊的能力,一定比我更容易找到援助的人。”
尚风悦微微摇了摇头,“我累了,已经再也不想在那些公卿门阀之间周旋。所以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若是所托非人,我就得以性命做代价了。”
陆远看着尚风悦,绝望的喊了一声,“师尊……”
他当然明白,所谓的求援,只不过是尚风悦想要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罢了,但即便如此,他心里面那微弱的希望,却也不肯放弃。
而尚风悦,就抓住了这一丝软弱,步步紧逼。
他说,“你自己决定吧,是和我一起去北境,亲眼看着我在绝望中死去。”
尚风悦又接着说,“我教导你很多年,我还是希望,在这样危机的时刻,你可以作出正确的选择。”
陆远挣扎许久,终究还是低下了头。他后退了一步,说,“请师尊多多保重了。”
尚风悦点了点头,说,“这一次你做的很对,不管将来结局如何,都不要怪自己。”
陆远握住了拳头,他看着尚风悦说,“师尊,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尚风悦点了点头,他说,“我始终都是相信你的。”
这边陆远随着北境军南下勤王,尚风悦孤身一人深入北陆。另一方面,杨傅与楚云清的状况,其实也没有想像的那么糟。
北陆朔方原是个很辽阔的地方。蛮族又是游牧民族的部落。这些日子因为统万城在打仗。附近几个比较大的部落都去援助统万城了。楚云清的任务是清缴统万城的后援,可是他们一路深入北陆,几乎都没有遇到大规模的蛮族骑兵。
至于小股的人马,若是士兵就击退,是牧民的话,偶尔还攀谈几句,甚至用军粮换些牦牛肉干过来给兵士们补充营养。杨傅在一旁看着楚云清面不改色的喝下在他看来又酸又苦的,所谓发酵过的牦牛奶做的乳酪。不免也流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杨傅对楚云清说,“倒是没想到,你在这儿驻守了这么些年,战功没多少,倒是和蛮族人快要打成一片了。”
深入北陆之后,就要听楚云清的了,在他的指挥下沿着水源寻找牧草,采摘可以吃的蔬果。这个时候杨傅才发现,这个之前一直被传言惫懒入骨的北军主帅,其实对北境出乎意料的熟悉。
或者说,至少对北境能吃的东西特别熟悉。
他当然不知道,楚云清少年时就有吃货之名,别的东西可以不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怎么做好吃这些事情,他是清清楚楚的。更何况,行军打仗的人,怎么着也得在这种事情上有两把刷子,遇上断粮的时候,哪怕是吃草根树皮甚至泥土,都要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的。
杨傅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他问楚云清,“我们在这里还要待多久。这么大的朔方原,又没有什么仗可打,再说我们也就这么点人,也没有援军。万一被蛮族人围了怎么办?”
楚云清微微的叹了口气,“没有援军,那想必是北境军派不出多余的人手过来。被围了就想办法逃呗,某人自己当初在北境朔方原内曾经被围了三个多月,最后也回去了,她大概觉得,她能做到的事情,我就也该做到吧。”
他没有说那个某人是谁,杨傅心里嘀咕着,那个某人,未免太过于冷酷无情了。
楚云清说,“你就祈祷统万城那边那位楚帅能拿下那座城吧。如果她攻不下统万城,我们不仅没有援军,连退路都不会有了。至于现在,没有遇到值得一战的敌人,或许是我们的幸运。”
在北境也待了这么久了。这边的情况他也算很熟悉了。若是能不动刀兵就可以结束战争,最好不过。在楚云清心目中,倒是没有什么华夷之差,在他看来,普天之下,无论是华族人,还是南蛮北蛮,难道不都是人么?既然都是人,当然都有活下去的权力。为了活下去而诛杀异族人,虽然立场上来说是无可奈何,但这却从来不是什么正义的事情。
他不肯接受这般现状,又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因此只能消极避战这么多年。如今还是被迫站在了战场了。为了保护自己身后的人,他不得不杀戮。但他至少可以期盼,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至少他自己的手上,可以少沾染些血腥。
这样的想法,或许即幼稚又自私吧,身为武家出身的人,他不该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