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看着云皓，一字一句道，“你有这样的觉悟，兄长将楚家交给你，也可以安心了。”
长公子说的没错，楚家什么人都可以死，唯有楚云皓不能。
因为楚云皓其实不是楚家人。
当初辽阳一战，楚家前代家主与白虎世家在北境前线并肩作战，兵败而退，辽阳城下血流成河。楚凤远之妻儿被困，是白虎家族那位豫王冲入敌阵，将楚云兮从虎狼之中救出来的。
豫王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重伤残废的儿子，一直在楚家朝露之城养着。
那人是白家最后的子嗣，辈分上说，算是云兮的叔父。那个人死的时候，也是云兮去送得终。
那人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后半生不能骑马习武，也不能再回北境战场为父兄报仇。当年亲眼看着家人都死在了自己面前，心性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后半生住在楚家的旧宅里，纵情酒色，身边一大群貌美的侍妾，开心的时候，就叫一群人在宅子里开酒宴，喧嚷连天的打牌，厌烦了，就提起皮鞭将身边那些奉承的人都打出去。总之就是这样无忧无虑而又肆无忌惮的活着。楚家有的是钱，白家留下的产业也不少，由着他挥霍。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留下了那个孩子，将孩子的母亲也撵出去了。并不用乳母丫鬟伺候，反而是跟楚家要了几个剑灵来照顾这个孩子。到了病重的时候，除了楚云兮，他什么人都不信任。
那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是楚云兮去送的终。那个时候那人已经病的很重了。因为病重不能再纵情声色的缘故，人看着倒是精神了不少，他那会儿坐在北面的床榻上，很清醒冷静的对云兮说，“我已经活不长久了，若是来日缠绵病榻，在痛苦中死去，还不如趁着还能动的时候，就死在你的手上吧。等我死了之后，你把我埋在父兄死去的地方，从此以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白虎世家的人了。”
这样说着，他看了一眼床榻另一边，对楚云兮道，“等我死了之后，你就把这个孩子带走，当弟弟养也好，当儿子养也好。若是没有这种心情，随便找个普通人家，把他送出去吧。总之，白虎家族没有人了，一个也不会再有。”
云兮听到这些话，也不觉得奇怪。那个人这么些年过得很痛苦。就算竭尽全力奢侈享乐，试图让自己活得开心一些。但战场上留下的伤痛与噩梦一刻也不曾消逝。他也清楚，这么些年，那个人沉浸在酒色之中，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死的更快一些。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他只是没有料到会这样快。
云兮问那个人，“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么？你已经决定了？”
那人点了点头，说，“已经想清楚了，该交代的事情，也都交代完了。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或许我还是这样的想法，但那个时候，恐怕头脑已经不怎么清醒，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不如就现在动手吧。”
身上的衣服还不曾换过，那人说，反正死了以后还要收拾，就不用麻烦了。
云兮用随身的匕首割开了那个人的喉咙，眼看着殷红的血浸透了床榻，他将那人穿着白衣的身躯放倒。抱起了旁边襁褓里的孩子。
孩子没有哭，才一岁多的年纪，都不会认人，看见谁都是一样在笑。
云兮将孩子抱了出去，身后，是照顾孩子的那几个剑灵，琉璃，琥珀，翡翠无声的收拾着残局，将血都擦干净，为那人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干净战袍。人是要葬到北境的，尸骨没办法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当天就火化了。
那人说，葬仪一切从简，不需要惊动别人，至于这个孩子，等他长大了，也不用让他祭拜父亲了。他是楚家人，这一生一世都是楚家人。
白虎家已经亡了，白虎世家曾经以战功立身，异性封王。到最后战败了，也没落下什么好下场。豫王不能算是战死的，他是因为战败，为了保全白家之声望，在战场上自尽谢罪。若是豫王不死，重归天启，也是要下狱论罪的。
武家宿命，大抵如此，白家的下场，便是楚家之将来。云兮照顾了那个人那么些年，又为那个人送终。到后来，他自己也在战场上落下一身重伤。生不如死的时候，已经没有能给他送终的人了。而且那个时候，他甚至不能死，因为一旦他死去，整个楚家都会分崩离析。那个人死的时候，已经无牵无挂了，而他楚云兮，这么些年一直都不敢死。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时候也不敢死。
至于那个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论辈分是弟弟，是楚家最小的九公子，但说起来，这个孩子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比他自己的孩子玉隆儿还要久。
不管是谁生的，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就是楚家的孩子没有错。当初豫王在战场上救了他的性命，以自己的牺牲保全了他。他照顾豫王的儿子与孙子，也是理所应当。
玉隆儿这一生或许都是要留在南境了。他是武将，一生中无数字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儿子送到战场上，其中自然应该包括自己的儿子，只要是为国效忠，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云皓接替他的位置，将来或许这个位置会留给云皓自己的孩子，或许会留给别的，流着楚家血脉的孩子。总之最终银蟒楚家的继任者，或许原本应该姓白，或许姓楚，在云兮看来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只要楚家这个壳子还在，只要武家还能为朱雀皇朝守住边境，云兮便可以安心了。他其实并不在乎血统的事情。
他将云皓的身世告诉了云皓。也不为别的。只是他预感到自己活不长久了。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云兮并不想把秘密带进棺材里。
云皓知道之后会怎样想，这些事情，也不在云兮考虑的范围之内。孩子是他养出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相信这孩子受得住。事实也证明，他预想的不错。云皓顺利的撑过了廷议，之后接手楚家，就是时间问题了，只等天子一道御令。
这种御令，通常是要等一段时间的，毕竟廷议无果，呈请天子圣裁，既然四贵家主意见不合，天子无论如何决断，都该多思考一段时间，以示慎重。但这一次，杨曦似是也有些急躁，廷议第二日，宫中的御令便传了过来。指定楚云皓为楚家家主继任。三日之后，便在內宫举办交接仪式。
仪典需要时间，但天子御令在手，楚云兮便可以理所当然的将家主的令牌交到楚云皓手上。
人还年轻，怎样在天启公卿之中生存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北伐。廷议第二日深夜，雪鸮已经带着家主手令奔赴北境，自这一刻起，北境楚家军全部可以为她所用。除此之外，便是杨傅所驻扎的辽阳。
就算将手中所有可用的资源都调用起来，依然不够。这一战，或许是她一生之中的最后一战，她不能再输。朱雀皇朝亦经不起再一次的战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