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默然片刻,轻声道,“都说你我关系淡漠凉薄。时至今日,你还认得出我。这交情也不算薄了。”
云容低头,轻声道,“毕竟是在一起生活过的。不管容貌外形如何改变,熟悉你的人,还是能一眼就看出你的模样。”
若是杨曦,大概都不用等这么久,或许第一眼看到这个人,他便能明白,是他已经等了一生一世的人回来了吧。
云容这么些年,穿与那个人类似的衣服,将面孔与性情,不动声色潜移默化的试图调整到和那个人一致的状态,但不管再怎么努力,或许都不及本人归来,就那样淡淡的,留下一个轻轻浅浅的目光。
毕竟世间再无楚云昭,若是能被他人精心的模仿所替代,或许也不值得九五之尊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云容轻声道,“姐姐,你还恨我么?”
都说她与云昭之死脱不了干系。这么些年,因此而提起的那些隐晦的指责总是会让一贯温和的云容翻江倒海一般暴怒。或许就是那三分心虚,让她如此耿耿于怀。当初被其他人提起这茬,她都会十分倔强的用一句话应对过去。楚云昭不在了,雪鸮还在,不如去问问本人怎么想。
那个时候其实她心里也有数,雪鸮不是楚云昭,不会相隔这么多年还来与她计较这些陈年往事。而如今,退无可退,本人就在眼前,从前却不曾料到,如今竟然是她自己问出这句话,去探寻十余年前的真相。
楚云昭看了她一眼,向来冷淡的目光之中,竟也流露出几分悲悯,她轻声道,“我从来不曾责备过你。”
当初曾经有过十分不堪的猜测,说朝露之城也不一定必然就会覆灭。长公子费尽心力与圣武亲王府周旋谈判,亲王不至于半分余地也不肯留。先皇当初病重,若是朝露之城再坚持几日,等到先皇略微好一些了,必然不会容忍刀龙府将楚云昭逼迫至此。
毕竟当初先皇看了楚云昭的上书,泪不能止痛惜难耐的神态是内廷女官看在眼里的。楚云昭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论情分,或许同他自己的女儿差不多,但说起楚云昭为朱雀皇朝立下的战功,先皇亲生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的。
论血缘,楚云昭是与先皇感情深厚的辉夜长公主生下来的女儿,论情分,是先皇抱在怀里看着长大的,论功业,楚云昭是年轻一辈将领中军功最为显赫之人。凭借战功受封百鸣公爵。放在史书之中,也是震铄古今的名将。作为君王,再怎么纵容她也不为过。说是再拖几日或许就有转机,也不算是空穴来风。
但最终,结果便是如此。她没有拖过那关键的几日。她死了,朝露之城内战结束。楚家并没有因此背上谋逆的罪名,屠城之事也不了了之。死在内战之中的人按战死沙场追封功勋。未曾死去的,都不再追究。
这是先皇对楚云昭的盛宠。但不管再怎样弥补,楚云昭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生前多可恨,死后毕竟还是有可爱之处的,当初气势汹汹将她指为乱臣贼子,谋逆之首的御史台,在她以死谢罪之后,也晓得顺着先皇的心意,写几篇追悼的文书,再感慨一番世事无情,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的空话。
人是厚葬的。毕竟公爵的身份还在。不仅有先皇痛惜难耐。今上也惦记了数十年。
当初朝露之城屠城,之后拥兵对抗摄政亲王。都算是谋逆犯上的实证。天子病退,亲王摄政,与亲王正面对抗,实话实说是与谋反无异。楚云昭一死了之,能让这样一场足以诛九族的弥天之罪消弭于无形之中,也算是值得了。
外朝揣摩上意,更重要的是,人已经死了,没有必要计较。反倒隔三岔五,开始吹捧那位百鸣公爵的战功。反正死去的人总是很好夸的,毕竟楚云昭虽然死了。楚家还平平安安在外朝待着。楚云兮上朝依然坐在武家第一的位置。御史台那些言官,多少也是长着眼色的。
慨叹云昭如此不幸,英年早逝,便总得要找个替罪之人。圣武亲王虽然病退,但到底余威犹烈,更何况是宗室,不能惹的。天子,楚家,任何一方都没有过错,此事在朝堂上是不能提了。然而内廷外朝,窃窃私语,不知何时起传出流言,说楚云昭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云容。或许就是因为云容,才让她动了以死谢罪的念头。
她们当初谈了什么,除了当事人以外,外人一无所知。就算身为当事人的云容,时过境迁,也未必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诛心的话是有的吧?扪心自问,她的确是希望云昭承担责任,将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平息掉。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楚云昭是她逼死的么?每一次形势对她不利的时候,这些事情总是有人提起。但若问本人。云容确实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这一切,到底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也不记得当初,她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踏入了朝露之城的天守阁。
如今本人就在面前,难得有机会,亲自探问真相,她说到底还是怕的。
云昭说,“这么些年,也是苦了你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因为此事责备你。但至少,我不会怪你。”
云容将心思回溯到十余年前,那些曾经以为早已忘却的情境,却又再一次浮现眼前,她低声道,“姐姐,我确实曾经恨过你,当初听说发生在朝露之城的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也曾经想过,要是你死了就好了,要是你死了,或许一切都可以解决了。我所担忧的事情,全部都不会发生。”
楚云昭是被仇恨所支配,她那个时候想要的只是复仇,不管杀多少人都在所不惜。而云容不同,云容考虑的是整个楚家的存亡。考虑的是,她所拥有的一切,会不会因为云昭的肆意妄为而全部被毁掉。
楚云昭淡淡的笑了笑,说,“你预料的不错。我死了,事情确实解决了大半。当初已经生无可恋死不足惜。生死都无所谓了。你做的没有错,求仁得仁,对你对我都是一样。不必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