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这些伺候人,说到底都是杨曦身边人。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都是心知肚明一清二楚的。若不是心思通透,也不能在天子身边平安无事过十几二十年。听了一会儿便明白了,能说出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雪鸮索性也不问了,自顾自去寝台那边休息,有什么事情,还不如见了杨曦当面再问。
寝台对面放着一面铜镜,是上了年代的东西了。还是本朝立国的时候,某位楚家出身的宫妃带入宫内的嫁妆。铜镜这样的东西,越是用的久,一年一年擦过去,越是显得光亮清透。这面铜镜用了上百年,已经是毫发毕现的程度了,雪鸮坐在寝台上,她不怕冷,也不用拥着被子,只穿一身白色素衣,眼看着镜子映出自己整个人清清楚楚的容貌,连手脚都收在镜面之中,看得见赤裸的双手与双足。就这样打量这镜面里的影子,雪鸮一时之间,居然都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在镜子里看见的,是十六岁的楚云昭。但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岁月沧桑。这张脸再过多少年,或许都是这个模样不会再变,只是眼神里,早就没有从前的影子了。
她现在已经是剑灵了,理论上说,剑灵不在三生五行之内,寿命甚至可以无边无际。元灵消耗过度的时候,只要在剑中栖息上百年,又能够再度重生。有这样无边无际的生命在,或许该做一个如天地一般淡漠无情的人,随天下动荡王朝更迭,只要漠然的看着就行了。她的人生,或者说所谓的剑生,毕竟是有千秋万代的。何苦为这一时羁绊。
不行的,做不到的。名剑老于匣,是这世间最为悲凉难解的事情。一生一世遇不到明主的孤独与憾恨有多深,得遇知己的欢喜与依恋就有多重。藻雪对楚云昭有深沉的执念,因此不惜毁掉自己千秋万代的生命,来换取楚云昭几分魂魄的重生。至于楚云昭,若不是也因执念深重,她根本就不会醒来。醒来之后,兜兜转转去过那么多地方,最终还是回到了这座昭阳殿。回到了这座城,回到了她一直生活的地方。看来所谓天命,大概真是躲不过。
所谓的天意,或许就是天是故意,然而若非她自己执念太深,也不至于一次次被命运操控。
雪鸮对着镜子,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她从前最不喜欢听人叹气。但此时才知道,原来情绪郁结于心的时候,也只有这一口叹息,能略微缓解几分心情。
镜前坐了许久,天终于渐渐亮了起来。如今是剑灵的身份了,饭可以不吃,觉也可以不睡。她的状态,只与当初用心血养剑的那个人有关。而这段日子,她一直能感觉得到,那个人渐渐变得虚弱了。就算身在北境,与天启间隔数百里,也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挣扎。
要么是受重伤,要么就是生病了吧。周围的人都讳莫如深。或许是不能说,也或许是不知道。但是她自己能感觉得到,旁人不管怎样说,都无法彻底的在她面前隐瞒事实。
剑灵是不会死的。就算剑主死去,他们会因此暂时魂魄飞散。但只要剑还在,总会渐渐聚拢灵气,等待被下一位主人唤醒。但若是对某一位剑主的执念太深,那不管再经过多少世,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三生五行之内之外,几乎一切生灵,都是因执念而生的。雪鸮与杨曦之间,并不是剑灵与剑主之间那样简单的纠葛,他们之间有更复杂的纠葛,比如曾经的楚云昭与杨曦。
是不爱的,也一直对自己说,楚云昭这样性情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可是隔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一次次被残酷的现实所伤害,被迫分离天各一方,一次次试着放下,试图让自己不再去在乎,到最终,然而还是放不下这个人,那或许,大概是真的爱他吧。
道家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帝都天启的公卿世家,都是云上人,感情纠葛,无外乎都是权力与利益的纷争,若要谈情,未免太过于不合时宜。
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算过尽千帆,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她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
时辰一刻一刻过,渐渐听到了伺候人在外面走动的声音。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雪鸮起身,自己披上外衣,略微挽起头发。这才出去打开门,将二门外伺候的女官叫了过来,略微问了几句话。
随便是谁,都能察觉到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昭阳殿主了。众人印象中的昭阳殿主,是蒙昧而又单纯的人,天真如孩童。而眼前这位,问话做事,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与举手投足之间浑然天成的贵气,并不是能在外面学到的东西。
伺候人只是觉得有些讶异。她离宫多年,怎么回来之后,反倒比从前更像宫里人了。但能在昭阳殿做事的,都是明白规矩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在她面前的时候,也是始终毕恭毕敬,有问必答。
雪鸮略微问了几句朝会的事情。知道这会儿早朝还没结束。心里便想着,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去流华殿那边看看。她是自小看着云容长大的,知道云容的性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从小到大都喜欢睡懒觉,这会儿未必能起来。便想先找个人去流华殿那边问一下,看那位殿下起来没。
她问了一下,伺候人便立刻答了,说流华殿娘娘现在应该是起来了。如今小殿下住在那边,早上要送小殿下去读书的,因此娘娘也起的比较早。
雪鸮听了这话,淡然的笑了笑。说,“果然做了母亲的人了,连从前的习惯也改了。”
以前总听人说,女人生了孩子就不一样了。那时候还不屑,觉得前人都是以己度人。但等到自己也经历过了,便明白了。对待骨肉的心情毕竟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就像当初她有了阿辰。虽然那孩子自出生之后就离开她,一生都没有再见过,但失去那个孩子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有内心深处留下的,一生一世都无法填补的空白,就足以让她明白,孩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
想了片刻,她说,“那我去流华殿吧,先找那位权妃娘娘说几句话。”
伺候人点了点头,说去准备步辇。雪鸮说不必了。
她说,“许久不曾回过宫了,地方也不算远,走走也好。”
流华殿封宫的时日久了,但一直都不算彻底的封宫,毕竟有小殿下在。小殿下镇日来往,和小殿下有交集的女官们也随之在流华殿来往。因为流华殿那位娘娘出身显赫的缘故,内廷中人不大好管。也有看不过眼的,曾经在天子面前提过几句。
天子起初也说过几次,而且还特意提过,点过几个人,说是不允许出入流华殿。但后来,随着小殿下年岁渐长,这些事情,就渐渐不再多过问了。
小殿下毕竟地位尊贵,是这宫内唯一的皇子,就算是为了小殿下的将来着想。也不能让他的母亲过于难堪。封宫的禁令私底下被取消了。为了小殿下的便利着想,流华殿的待遇与称呼,都与从前一模一样,但流华殿那位娘娘,不知是心绪不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么多年也是一直深居简出的状态,或许还是心里的坎过不去吧。
流华殿这位娘娘,与天子也算是少年夫妻了。可惜两个人日子过了这么多年,孩子也生了,始终不能琴瑟和鸣。相处的年月越是久,越是合不来的厉害。近些年来,索性连话也很少说了,不得已见面的时候,就客客气气的对坐着,略微谈几句公事。
流华殿的伺候人也换了几波了。新来的女官们私底下议论,说有时候看到陛下看流华殿娘娘的眼神里,到底也是有几分深情在的,或许是因为权妃娘娘太倔强了吧。若是能略微放下骄傲自尊,让上几步,也许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这种话偶尔也会落入云容耳中。上了年纪了,听见这样的猜测,甚至都不会动怒了。一直以来,她与杨曦的矛盾,无外乎是她希望杨曦爱她,而杨曦不爱她罢了。这无关于爱,只是被执着而折磨。若说温柔和顺,当初年少的时候难道不曾温柔和顺过?既然没有什么用处,还不如收起面具,随心所欲的过自己的日子。
若是那个人,用深情怀恋的目光望向她的时候,心里始终想着的是另一个早已死去的人,那她宁可那个人永远不要看她。
此生是没有缘分了,有了孩子之后,许多事情也都看得开了,只要长生可以平安无事的长大,别的事情,她其实也都不在乎。
长生走了之后,她独自一人坐在窗下,偶尔抬起头的时候,便想起了一件事。她问婉心,“昭阳殿那边的腊梅,这些日子该开了吧。”
许久不曾出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在今日,动了想要赏花的心思。
反正昭阳殿那边现在也没有什么人,她随便过去走走,也不会被别人看到,生出许多莫名的议论来。这么些年,为了深居简出低调做人的缘故,散步都是去昭阳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