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鸮对云清说,“你就仗着家族的庇护胡作非为吧,将来等到长公子不在了,不知道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长公子云兮如今算是脾气好了,若是年轻的时候,手底下年轻的将领若是这样吊儿郎当,那是要挨鞭子的。如今也就是北境没有什么大的战事,若是有的话,云清这个状态,怕不是要被撤回朝露之城去?
撤了他又能怎样呢?眼下也没有人能替他这个主帅的位置。雪鸮不想再看着自己带领的将士死去了。至于楚曼如,从前是觉得她算是不错,是个领军的将才,没准会成为第二个楚云昭也说不定。但是既然这个人天生是个杀坯,将军队交到她的手上,也难免会让人有所顾虑。原本像是楚曼如这样肆无忌惮的杀坯身后,若是能再配一个深谋远虑的主帅,基本是可以算完美了,但令人遗憾的是,楚家如今已经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长公子或许是适合的人选吧。当年楚云昭还在战场上的时候,长公子是楚云昭背后运筹帷幄的人,他们俩个人的配合倒是不错,只是如今,怕是也不能让长公子再上战场了。
无人可用,倒是让眼前这臭小子无所顾忌的躺起来耍赖。雪鸮在一旁看着他,心中火起,就想要用鞭子抽他几下。但转念想到自己如今已经不是他的三姐了,长叹一声,还是没有动手。
从前还是楚云昭的时候,是没少打过云清。云清从小跟着她上战场的,有话听不明白,手脚稍微慢点,手上的马鞭就顺手抽了过去。站军姿不够笔挺,楚云昭就在身后,一人一脚的踹翻。因为楚云清是亲弟弟的缘故,对他格外照顾一些,踹别人踹一脚,踹他得两三脚才肯作罢。
军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军令如山,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不明白,都看着长官手中的鞭子说话,再不明白,二十几鞭子抽过去,总能懂点事。
楚云清年少的时候贪吃。带队出去巡防,巡防完了,回来的路上见一片林子里有白鹿,冲进去就猎鹿,猎了两头鹿,为了新鲜的缘故,当即便在空地处生活烤肉,带着手底下五十多号人,配着皮囊里的烧刀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结果就不小心引来了敌人。
对方不过是二十多个人的契丹骑兵,楚云清当即便翻身上马,率众厮杀,一阵拼杀下来,杀了十几个人,俘虏了几个,还缴获了将近二十匹马。因为打仗的时候刻意小心的缘故,连吃了一半的鹿肉都没有溅到血。
算是收获不错了。
楚云清得意洋洋带着俘虏和战马回去邀功。将没吃完的鹿肉分给留守的兄弟。
当时也是少年得意。云昭从外面回来,见这样热热闹闹的阵势,便问是怎么回事,云清手底下的副官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当时云昭怒从心头起,也不问别人,直接就给楚云清抓了起来。拖到军帐里,捆起来就是一顿打。
手指粗的马鞭,到后来都硬生生抽断了。
楚云昭逼着要他认错,他死也不肯,咬着牙挺了下去。挨打过后,腿上受了重伤,还生了一场大病。伤好留了疤,隔多少年,只要看见伤痕,便会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但对待那位三姐的心情,却不是记仇。
长幼的辈分摆着,哪有什么反抗的余地。更何况在军中,也是军阶压着,上下有别。摊上不讲道理的长辈,脾气越硬,挨打就越多。
倒不如顺从他吧,心里害怕的时候,一时也是这样想的。可又觉得实在太委屈了,故而虽然不敢争辩,却一句认错的话也不肯说。三姐竟是这样不讲理的人,倒不如叫他打死算了。
心里越来越委屈,都是想死的念头,竟连挨打都不觉得疼了。
楚云昭打了半天,也看出了他的脾气。见他既不认错,也不肯哭,火气越来越大,手底下一狠心,竟把云清抽得跪倒在地上。马鞭被抽断了。云清将手撑在地上,勉强爬起身来,抖抖索索地拉起衣裳的下摆,将眼泪死死地忍着,由她继续打去。
毕竟都是楚家人,倔强的性格简直是一模一样。楚云昭回过神来,见到他腿上的伤,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心里过意不去,口里却说不出,只得任他默默地走开去。
楚云清那会儿是伤心极了。他初到北境那年,因为不适应气候的缘故,冻坏了手。楚云昭用烈酒泡过极热的椒姜,让他把手浸在药酒里泡着。那股又辣又痛的滋味就不必说了,可即使是那样的疼,也不如被马鞭抽在小腿上的时候。
心里从没有过这么大的委屈,要说打猎,楚云昭出战的时候也是经常打猎的,甚至故意绕到敌人的地界,惊天动地吆五喝六的行猎,刻意引敌军过去,凭什么他这么做了就要挨打,那会儿心境晦暗,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孤伶伶地死在那。
三姐是不讲道理的人。即便如此,当时他也没有去找大哥算账。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算心里倔强,到底也有数,跟自家姐姐有矛盾,同在军中,也不好张扬的人尽皆知,白给外人看笑话了。
当时死也不肯哭,过后却眼里发酸时不时地掉泪。从此过后,整整半年没再跟楚云昭说过话。
楚云昭后悔打了他。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却始终记得非常清楚。那会儿是夏天,还是孩子模样的楚云清站在她面前,抿着嘴唇,死死地噙着眼泪。小腿被竹鞭抽得鲜血淋漓,不住地颤抖着。末了将衣摆放下,默然无话地走回对面自己的军帐,轻轻地将帘幕放了下去,隔绝了她的视线。
楚云昭坐在自己的军帐里。足有一刻钟的工夫,什么也没有做。她和云清的军帐很近,听得到对面的动静,知道云清一直没有叫军医,也不知道伤得怎样了。正自心烦意乱着,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很轻却又很清楚的,扑通一声跌落下去。
军帐的门从里面扣着。楚云昭一掌撞开,只见云清昏倒在床边,脸色苍白得跟死过去了似的。 身下的衣摆上沾满了鲜血,都是隔着衣物、从小腿的伤口渗出来的,只看一眼,就觉得触目惊心。上战场也有一两年了,从没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
身上稍微有点发热。脸上的泪痕仍在,唇色发白,衬得脸庞都消瘦了。楚云昭把他抱到寝台上。解去外衣,用被轻轻盖上。腿的伤口用药水反复清洗过了,这才用伤药敷上。末了将床帐放下来,随他睡到晚上。
整整一下午,楚云昭独自在自己的营帐里待着,因为心情特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将到半夜,头痛的厉害,不觉撑着头睡了一下。也不知是梦见还是真的,只听见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人急促而虚弱地喘着气。
睡意登时散了。楚云昭掀开营帐,只见对面营帐的门帘并没有扣延时,走了进去,又见床帐里空空荡荡。心中正恼火的时候,只听外面有人倒地的声音。走了过去,便楚云清坐在靠外的观望台边上,胸口微微起伏,奄奄一息,昏沉沉地靠在扶栏上。
“你起来干什么!”
见他逞强的样子,楚云昭气得无法,伸手去拉他又觉得不对。借着楼廊的灯光,只见楚云清脸色惨白,嘴唇发冷似的微微颤抖着。湿透的发缕贴在脸上,鬓角边涔涔地渗出冷汗。
想必是自己摇摇晃晃一步步走过来的,夜这么深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你要去哪啊。”
楚云昭俯下身,一手扶在背后,一手拢着腿弯,正要抱起他来的时候,手边冷不防地触到些微湿的血迹。
腿上的伤被纱布裹着,却依然在往外渗血,可见下午包扎敷上的伤药没有起什么作用,看来还是得叫军医。
“不要你管......”
楚云清低低呻吟了一声。四肢虚弱无力,想要推开云昭,手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
楚云昭搂起他的身子,将他扶回了军帐里躺下。身上滚烫发烧,确实不曾想到,她出手这样重,给云清伤到了这种地步。
“什么见鬼的脾气!好好的孩子叫你打成这样!”
长公子过后听说了这些事情,忍不住怒气冲冲地骂道。
若不是因为楚云昭自己是个女孩,长公子恨不能将她也拖出去打个二十几棍。
她不辩解。军队里就是这样,她是女孩,很少挨打,但也看得到兄长们都是怎么过来的。犯了错,若是长官们不管,置之不理,他日上了战场,或许会把命都搭进去。
她是打了云清,也很后悔,但后悔也只是后悔出手太重,之后遇到类似的事情,也一样是打。
云清受伤的那段时间,是楚云昭亲自照顾的
楚云昭将云清搂在怀里,强喂他喝下一些止疼的汤药。药效很快。喝下没多久,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时无比混乱,过后却都不记得了。昏睡醒来,也分不清白天晚上。印象中凝固着一副静止的画面:床帐的顶上,绣着些藤蔓似的花纹,因为头晕而影影绰绰地浮动。
视线里昏蒙蒙的。耳边听见人对他说,说是要帮他解开衣服,把身上擦一下。
身子滚烫发烧,被酒擦了一遍,果然觉得好受。
那人的话不多。就算是问他,也都是用命令的口气。
把药吃了吧。喝水吧。吃糖吧。好像是在问他,可随他摇头或是点头,都得依着那声音的意思。
或者问他,身上还疼么。
心里难过了一哭,那守在近旁的声音便沉默下去。
隔了这么多年,都是记得一清二楚的。除了亲姐姐,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再这样对待他。打的时候下了狠手往死里打,照顾的时候,也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战场之上,始终冲在他的面前,就算要以性命为他挡住刀剑,也绝对不会犹豫。
世间再无楚云昭。雪鸮并不是楚云昭,因此雪鸮讲话,他确实也不怎么听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