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二那群人,也不能说是不安好心吧,但其实就是为形势所迫,一时间迫不得已,为了保命而投降宣誓,这样招徕过来的人,一旦形势有变的时候,怎么可能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呢?这样的道理,连雪鸮都能明白,难道海上常年漂泊的雇佣兵头子能不知道么?
雪鸮不明白。在那群海盗被收编到船上的第三天,她终于找到了个机会,将枫十三堵到船底的一处舱房里。她将舱房的门锁上,压低声音,耐着性子与枫十三沟通。
“你得把那群人打发掉,再过三天,船就会到明安港口,到时候,你就让这些人自谋生路去吧。”
明安是大港口,在杀戮碎岛的管理之下。碎岛这些年打压海盗颇有成效,在碎岛那位武王的地盘,估计这些人不敢重操旧业。
枫十三唇角勾勒起一抹轻佻的笑容,说,“他们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为什么要打发他们去碎岛的地盘?这跟让他们去送死有区别么?碎岛治国极严,若是被查出有前科的话,是一定要被吊死的。我看这样不妥。”
雪鸮辩驳,“他们若是在碎岛生活不下去,大可以出海接着航行。海上那么多岛那么多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艘船上?”
枫十三说,“会有别的人因此而死的,难道你不明白么?”
雪鸮当然明白,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这样的事情,明白还是不明白,差别很大么?这世间所有的地方,都有人随时会死去。难道管得过来么?
枫十三低声说,“他们是跟我一样的人,所以我不忍心不给他们生路。”
他这样说,雪鸮其实也就明白了。海上这些人立场换来换去都是很常见的。现在做雇佣兵,没准几个月前还是海盗。海上讨生活的人,向来看重运气,所以会为自己积攒福报,枫十三今时今日给了这些海盗一条生路,其实就是盼着,他日他自己落到这种境地的时候,也有人能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他。
这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雪鸮让他打发掉那些人,未尝不是为了自己手上的任务能平安完成。大家都是收钱干活的,谁又比谁正当多少呢?
见她低头不语,枫十三低声对她说,“你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这船上有你想要保护的人,所以说你才过来让我打发掉那些让你觉得危险的人。”
雪鸮愣了一下,猛地抬头,看着枫十三,“你怎么知道?”
她是真的有些担心。枫十三没准也是匪徒,眼下这种局势,她不像亮出自己的底牌。
枫十三说,“我看得出来,你身手是不错的。如果只有你自己的话,根本就不用担心那些人。”
雪鸮转身,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撂给枫十三一个背影就走了。她的身手是不错,凌波微步的轻功施展出来,几下腾挪,身影便消失在了船舱内的回廊和楼梯之间。枫十三也赶不上她。
她这才意识到,她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她原本该低调行事的,这样子出头露面,将自己暴露于人前,其实就是增加了沙罗和涣源的危险。、
现在意识到这个问题,还为时不晚。她决定立刻回舱房,就和那两个孩子待在一起,不要再出来了。
回到舱房的时候,涣源与沙罗在一起玩。
说是玩或许不算准确吧,他们两个就是在一起,沙罗拿了一个琵琶,在教涣源弹琵琶,四根弦在她手上,就跟成了精一样,发出泉水一般叮咚激越的声音,雪鸮这样听着,一时之间也有些挪不动步子。
楚云昭喜欢琵琶,府上有个绿玉琵琶,是御赐的。因为材质贵重且易碎的缘故,从来没有往战场上带过,只是偶尔回家的时候才拿出来稍微弹拨几下。那琵琶是倾国倾城的名器,楚云昭的技艺,也算是不负这乐器的价值了。只是如今,多年不曾碰过琴弦,琴也怕是积灰了吧。
这次回去,就跟云兮说一声,找个机会,将那琵琶送人吧,名器无主,留着也是可惜。
心中的怀恋在片刻收起,她上前,按住沙罗手中的琴弦,让声音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她对沙罗说,“这阵子还是不要碰琴弦了吧。弦声清透,你在这里弹琵琶,没准半艘船都听得到。这阵子还是要小心一些。”
沙罗脸上流露出几分失望的神态,但还是听了她的话,将琵琶放在了一边。雪鸮看着沙罗与涣源两个人低落的神态,也有几分不忍,就对他们说,“没关系的,等船靠岸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沙罗抬起头,流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说,“我没关系的,我知道,雪鸮公子都是为了我们好才这样说的。”
这份懂事,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所谓风尘女子的演技,配在这样一张天真而又美丽的面孔上,就是让雪鸮的心,温软的痛了起来。
她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但就是久违的,那种对这两个孩子关切而又在意的心情,让她也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或许也是好事吧,雪鸮能感觉得到,属于人的情感,就这样一点点填充进了她的心里。以这样的状态回到天启的话,她就会更像楚云昭一些。或许能让那些期待楚云昭的人心里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安慰吧。
就算微不足道。
这一日的深夜,雪鸮骤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向来能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因此当时虽然四处还是寂静的,但心里的不安让她绝对不敢继续睡下去,而是立刻起身拿起兵器,顺便把沙罗和涣源两个人叫了起来。
这一天的天气其实并不好,起来就能听得到,外面是一阵阵急切的落雨之声。在海上听雨的感觉,和在陆地上是截然不同的,大雨意味着风浪,而且,落雨的夜晚,天光黑暗,遇到海盗的可能性也比平日里大一些。
他们三个人深夜起来,涣源和沙罗都有些不明所以。又因为天气潮湿水上阴寒的缘故,沙罗起来的时候,只顺手在寝衣外面披了中衣,现在是觉得有些冷了。又额外拿了一件红色的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
雪鸮沉默的点起了灯。她让涣源和沙罗安静,两个人便安静下来。油灯光线晦暗,沙罗此刻虽然是素颜,但在红衣的映衬之下,面孔依然十分明艳,就好像这个人才是黯淡的船舱内唯一的光源似的。
她是真的生的很美。雪鸮这样想着。这样倾国倾城的一个人物,到了天启,何止是会赚钱,怕是要惹出动荡来的吧。自古红颜多祸水。就像楚云昭,哪怕身为武将,因为色相出众的缘故,也少不得风波缠身。或许也是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命运都一贯坎坷。
她这才意识到,萦绕在她周身的不安从何而来,多年之前,藻雪注视着楚云昭的时候,大概也是以这样复杂的心情陪伴在她身边的吧。剑灵有些时候是能看透主人的命运的,藻雪知道楚云昭命不长久,知道她们相伴的岁月不会太长,可是她没有办法改变命运,只能留在她身边,看着她,一直看着她,直到星盘冲撞,无可回避的毁灭降临。
这女孩太美了,美到不祥。但雪鸮知道,她是不可能看得出沙罗的命运的。因为沙罗不是与她心血连接的主人。如果她始终有一种危机即将降临的感觉,那么,应该是要应在杨曦身上的。
难怪这么些日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的,就是要回天启啊。她和那个人,姑且不论感情,但所谓的血脉,是分不开的。
沙罗看她神色有异,便低声小心翼翼的问她,“公子,到底怎么了?”
雪鸮摇了摇头,说没事。却又反问了一句,“你们难道不觉得今天太安静了么?”
安静?涣源与沙罗疑惑的对视,却不知道雪鸮所说的安静从何而来。
今晚并不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因为下雨的缘故,海上似乎是在蓄积风暴。雨水拍打在海面的声音,还有风浪推动大船的闷响,以及是不是的,远处天野传过来的低沉雷声,都会让人觉得,今夜不仅不安静,甚至是有几分嘈吵喧嚷的。
雪鸮没有说话,沙罗和涣源也和她一样,沉默着。过了片刻,涣源才骤然意识到,所谓的安静指的是什么。
太安静了。安静的不同寻常。航船是木头空舱的结构,甲板或者回廊,若是有人走动,附近的舱房就都听得到声音。何况这艘商船上雇佣的那些佣兵向来都大大咧咧习惯了,深夜饮酒喧哗吵闹的声音,就算相隔很远也听得到。而此时此刻,回廊远近,都是一片沉默的感觉。
涣源低声说,“是不是因为今晚风雨太大,没有人出来巡逻了。”
雪鸮摇了摇头,说,“不会,越是风雨的天气,遇到危机的可能性越大,这些都是职业佣兵,他们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更为在意的,是另一件没有告诉他们的事情。
雪鸮闻到了血的味道。似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荡过来的。虽然是很淡的血气,但总会让人觉得心里有一阵阵的危机感。
怕不是有人死了吧。她此刻开始纠结,不出去看,有些坐以待毙。出去的话,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沙罗。
黑暗之中,沙罗抓住了她和涣源的手。那双冰凉的手中有涔涔的冷汗。雪鸮一抬头,便看到了涣源冷静的眼眸。
这些日子教他练剑,也算是费了不少心血,将他留在这里,能应对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