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以为,与书离去多年,当初与书在照顾长生的时候,长生年岁还小,恐怕也记不了多少事情,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这孩子这样敏感,将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
她抱着长生,低声安慰,说:“白姑姑的事情,和你是没有关系的,你以后总有机会明白的。等你长大一些吧,再大一些,等你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或许就可以见到姐姐了。”
想到长生与与书之间的纠葛,多年之后如果再相逢会是什么情形,云容也想不出来,她只能期盼,那么多年之后,长生就长大了,长到足够强大,可以承担这一切。
与书如今还是被困在长门宫,不知道多年之后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长生,现在看来,长生的年岁是太小了,小到没有办法处理这些事情。将来会怎样,其实云容也不知道,但至少此刻,她觉得自己是无比期盼长生可以尽快长大,长大到不再需要她或者杨曦的庇护。
长生看出提这些事情,似乎是让云容心情有些失落,因此他就不再说了
他从小就是个十分敏感的性格,可以轻易察觉到别人的情绪,然后给出适当的回应,小心翼翼不愿去伤害任何人,虽然以他尊贵的身份而言,其实完全不必这么做。
云容一开始还没察觉,倒是婉心,曾经说过一次,说小殿下这性情,与娘娘年幼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云容这才骤然意识到,长生的谨小慎微是从何而来。
她从前又何尝不是呢?家里兄弟姐妹那么多,别人都是往来战场的,只有她习文读书,过年的时候家里摆开阵仗折梅开战,她却只能裹着披风,规规矩矩的坐在角落,别说上去动手了,连看,都怕流露出过于雀跃之色,不合规矩。
她有两个姐姐,一个是帝都天启女状元,天家未来的太子妃,她早就知道,云萍姐姐早晚有一日是要踏入皇宫的,或许会在传说中升级打怪一般的宫斗大戏中挺到最后,母仪天下或者别的什么。那并不是出身楚家的女孩通常向往的道路,但这是帝都仕女们都会羡慕的一条路。云萍在年岁很小的时候,已经注定是宫里人,至于她,她是云萍的替补,追随在云萍的身后,云萍学过什么,她就跟着学什么,云萍怎么做事的,家里那些老嬷嬷们就会教着她照办。然而不管怎样,她始终赶不上云萍。
就算是同一家出身的。女状元也不是那么容易拿的,帝都才女与美女都如同星辰一样多,风头不可能都被楚家抢过去。这些道理,都是后来她才自己想明白的,可是年纪小的时候,她不懂,也没有人告诉她这些事情。她送去牡丹花会的诗文被打上乙的标记返回来,跟别人联句对诗,她始终不是反应最快的那一个,家里的老嬷嬷们便叹气,这要是大小姐在这儿,怎么会这样呢?
或许是真的觉得丢人现眼吧,有一阵子,她就不想再学作诗绘画跳舞了,她想习武,想像云昭一样披上战甲出去打仗,兵略和武艺她都不懂,她只是羡慕,云昭一身雪白战衣骑着高头战马自天启长安大街过去的时候,那姿态实在太好看了,比她见过的那些牡丹花会里盛装华衣的仕女都好看。
这么跟老嬷嬷说了,她们却笑,说:“我的六小姐啊,您可不能跟那一位比,那一位可是在我们楚家出生的龙女啊,和旁人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云容也不懂。她只知道,云昭能做的事情,她未必能做,云萍能做的事情,她却做不到。她的两个姐姐加起来,允文允武,处处都比她强。云萍早早嫁到东宫了,哥哥们又常年在战场上,过年的时候回来,一大家子,各个都是身披战甲,她与云昭姐姐,还有其他的哥哥们,其实没话讲,只能淡然微笑,端庄静好的坐在一边,听他们讲战场上的事情,别人都说云容安静温厚,其实她只是不知所错,只能像嬷嬷们教导的那样,用无懈可击的礼仪来包裹自己。
没有人顾念她的心情,她只能在严厉的指责声中,努力让自己不要去犯错,但就算这样,她不如云萍,到底是个客观事实,也因为这个原因饱受责备。
至于云昭,云昭肆意妄为,反倒讨人喜欢,旁人说她率真耿直。或许是真心的吧,或许是因为天子喜欢她,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都只夸云昭的好,云容与云昭性格不同,便一贯被当做对比的对象,老太太在吃饭的时候对家里人说,“咱们家这两个丫头,我看阿昭就很好,心直口快,有什么是什么。跟谁在一起都说得来,云容这一点上就不大好,看着安静,心里想什么总也不说,就总让人觉得城府太深了。”
云容当初听到那些话,难过的几乎要落下泪来,说她城府深,不是嬷嬷们教她的么?有什么事情都要放在心里,身份贵重的人,不要轻易把喜怒都放在脸上,会让人觉得涵养不足。
或许就该怪她生的不好吧,谁让她不是长公主生的呢?这种事情,她也只能放在心里,就算抱怨,也不可能会改变什么。
她一直不喜欢楚云昭。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情是不能说出来的,楚家看重家族,再怎样,楚云昭也是她的姐姐。既然是姐妹,就该相亲相爱,心里有再多不满,她在面上,始终是以温柔而又顺从的面孔去面对楚云昭的。
心思不能言说,言行举止,都要按着规矩来,不管发生任何事情,第一反应,想的都是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从这样的角度去看,长生的性情,确实是与她一模一样。
或许就是跟她学的吧,毕竟是看着她这个做母亲的人长大的。幸而他没有兄弟,不然不知道心性会扭曲到什么程度。当初跟随与书的时间也不算短,要是像与书就好了。与书那个人,温柔里透出几分烈性,可能会讨他那位父皇的喜欢。
喜欢又怎样呢?天家到底情薄,与书当初确实是金枝玉叶一般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但最终杨曦还是为了救长生,伤透了与书的心。
和那个人夫妻多年,越是相处的时日长久,越觉得那个人真是铁石心肠不可思议。
长生现在还没有兄弟,可以不用担心这样的事情,可是将来呢?难道会一直没有么?长生年岁还小,一片单纯,想不到那么深远的事情,云容作为母亲的人,不能不预先替他打算。
图什么呢?当初说为了楚家,如今又说是为了孩子,不知不觉间在这宫里已经蹉跎这么些年了。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样过日子,其实也是真的过得很没有意思,不如想开一些,放下也就算了。但既然做了宫里人,将宫里的事情都放下之后,又能去哪里呢?
云容自己心里倒是对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厌倦了。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将来。楚家有先例,前朝楚贵妃就退过宫,但先皇对楚贵妃一往情深,就算贵妃退宫,先皇对她的态度,也是与从前一般无二,但云容,到底是不同的。
她之前离开过这个內宫,一走就是一年多,形同退宫,如今流华殿又是封宫的状态,但杨曦从来也没有流露过半分在意。
云容心里明白,有朝一日,一旦她正式请旨退宫,杨曦大概是会痛痛快快立刻忘记内廷曾经有过楚云容这个人的。到了那个时候,她的权势,她在内廷中渡过的十几年岁月,都会瞬间化作虚无。
楚家家大业大,也不至于就容不下她,但云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就算事到如今,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这样的坚持究竟值得不值得。
婉心照顾好小殿下那边的事情,过来看云容,见她还没有睡,便低声劝到,“娘娘早些安寝吧,刚才听龙莲大人说,过两天还要给咱们这边添两个人,怕不是内廷出什么事情了吧。”
云容抬眼看了婉心一下,问,“你怎么知道?”
刚才长生说起白君辞的时候,婉心也并不在场,不知道她又是从哪里生出的心思,说起内廷的事情来。
婉心说,“咱们家一向是不图引人注目的,我听龙莲大人说,这次往宫里添人,是老太太的主意。若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吧。”
云容半低着头,心想这丫头跟了她这十几年,多少也算得上有些长进了,但口中却说,“有没有什么事情,流华殿眼下封宫,与世隔绝,跟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你就算察觉到什么,也不要随便开口议论,和任何人说都不行。”
宫里处处都是耳目,就算是两个人私底下讲话,也未必不会传的人尽皆知,真想要安全,那就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讲出来。
她心里还想着,回头要不也叮嘱一下长生吧。流华殿也算不上是全然的与世隔绝。除了长生每日往来鸿文馆,持中殿这样的地方以外,织作坊还是要送衣服进来的,冬日的炭火,每日吃的膳食,总得有人来往,出出进进的人那么多,未必各个都能放心。再怎样说,眼下宫内都只有长生这一个孩子,流华殿这边,做事也不需要太过于进取了,但求无过就行。
虽然不明白这个时候老太太派人过来是什么意图,眼下夜深,也无谓费心去想,第二日见到过来的人,大概就知道了。
龙莲既然已经和婉心提过这件事,那应该是和杨曦也说过了。明天或许就可以见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