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衡江防区军帐内,面容苍白的少年骤然自噩梦里惊醒,不由将身边守候的剑灵皓雪惊了一跳,一抬手便将床边的更漏打翻在地,帐外的百夫长柏青即刻便冲了进来,高呼:“少将军可无事?”
“无事。”薄唇轻启应了一句。云桓不由责备的看了亲兵一眼,道,“怎么搞的,不过是病了一两天,倒像我是弱不禁风的谋士似得,镇日里在外头守着,你们不烦,我都烦了。”
柏青憨笑一声,道,“若论战策,怕是没有谋士及得上少将军,三爷让我们在这边守着,我们也不敢不听。”
云桓颇为不耐,挥手让他退下,神思不宁,反正也是没法睡了,便让皓雪将这两日兵力分布的阵型图拿来看,皓雪将灯火移到近前,又给他身后垫上一个软垫,将棉被往上拉了拉,无意中触到云桓手腕,不由低声惊呼,“怎么这么冷?”
倒像是触到一块冰似得,不由让人心惊。
云桓拉起棉被,把自己裹严实,盘腿坐着,聚精会神看着眼前地图,见皓雪还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担忧,叹了口气,道:“你可别烦着我了,如今战事吃紧,且让我消停一阵子吧。”
“公子真的无事么?”皓雪睁着双眼,颇为认真的询问。
云桓微闭双目,想起方才噩梦中所见之事。
寒意刺骨入心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动不了。一身蓝色斗篷的人,在极寒的雪域桀桀怪笑。那幽蓝的长发与棉袍,几乎将整个雪地都映成了诡谲的苍蓝色。那个人的声音里带着刺骨恨意。
“楚云桓,你逃不了的……你的命,注定是要葬在这里了……”
苗疆从来无雪,白雪遍地的极寒之处,是伏婴师设下的幻境,而他的部分灵识被困于此已是多年。
当初引天地源流,以两仪降魔阵法破了伏婴师的尸毒之所,数千死侍灰飞烟灭,邪阵被诛灭的瞬间,水镜激荡出剧烈的反噬之力。将自己灵识投入阵型的伏婴师当场呕血身亡,然而云桓心中有数,死去的不过是伏婴师之肉体,未曾灭掉的那一部分神魂,在藏尸之阵被净化的瞬间,便随同最后一波尸鬼,侵入当时以自身为媒介引导法阵的楚云桓灵识之中。
伏婴师如今与他共存,那片面的意识,潜藏于他的灵识之内,虽已经被云皇设法封印,却始终伺机而动。梦境中的极寒之所,便是日日折磨他的寒毒。
当初云皇便曾劝过他,要阻拦尸阵侵袭,方法有许多种,但若是以自身为引净化尸阵,便必然会被人暗算,向来净从秽生,若是想要祛除邪祟,自身又如何不染凡尘呢?云皇原本是想要替他的,可是如今,连云皇也死在他人的算计中了。
他还记得,那会儿他笑着对云皇说,“有何可惧呢?吾虽不知术法,但有好友在,岂能不保吾周全?”
云皇无奈,摇着折扇叹息,说,“你这人啊,简直是……也不知吾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要为你这般操劳。”
音容犹在,斯人不存。心境百无聊赖之下,倒觉得这毒解不解都无妨了。
除了神蛊云皇,难道世间真的就无人能解伏婴师留下之诅咒了么?楚云桓不信命,他也不在意自身性命,只要这一次能够随云昭平定苗疆,就算他注定埋骨于此,其实也并非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自噩梦中清醒许久,他心中也有数,云皇不在了,当日留在他体内的封印,已然无法再加固。总有一天,属于伏婴师的那一部分,会冲破重重困锁,占据他的整个灵识,到那时,楚云桓这个人,也许便与死侍毫无差异了吧。
但在那之前,他还有时间,他还能挣扎一把。
看着眼前地图,山川便一一在脑海中复现,他年轻的时候,曾孤身一人乘小舟遍行衡江,勘探地形,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片战场。何处伏兵何处设防,全部了然于心,他略微指点了一番,吩咐皓雪拿到外头,让帐外的亲兵给云昭送去。心下烦躁,又睡不安稳,便拿了本《六韬》打发时间,又觉得案头灯火闷热灼人,让皓雪把灯台撤下去,拿几颗夜明珠挂在帐子上,也好让心里清净一下。
皓雪没听他的,反倒将帐子放下来,又添了一盏灯油,拿了几个软垫叫他靠着,他知道皓雪的意思,最好让他嫌烦闷,少看几页也好。
不由苦笑,“我如今倒要听你的管教不成了?”
皓雪道,“义父走之前吩咐我照顾好你的,如今他人不在了,雪儿更不敢怠慢。”
云桓叹了口气,不由将手中书放下。对皓雪道,“你上来陪我躺会儿吧。”
红衣雪肤的少女乖巧的脱掉外衣,窝在他的怀里,剑灵原本体温比常人低出许多,感受不到他肺腑之间隐隐散出的寒气。想起昔年,他初初养出剑灵的时候,皓雪的模样,活脱脱像是八九岁的女童。云皇上他这里来贺喜,见皓雪跟在他身后玩耍,便忍不住暗笑。
他问云皇何故偷笑,云皇便一本正经道,“吾向来听说你们楚家养出剑灵,都是做侍妾的,如今见好友带这么个小丫头,童养媳似得,不免为好友口味之重汗颜不已啊。”
云桓当即便很认真的说,“并非如此,皓雪是吾北堂剑灵,形同正室,好友怎可说是侍妾呢?”
云皇啧啧称奇,道,“就算是正室,这年龄差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吧,一树梨花压海棠,好友可真让人讶异。”
他一向是面皮薄的人,不由被这几句话说的脸红耳赤,小声同云皇解释,说剑灵长得很快的,过不了一两年,就可以同他比肩。也不晓得云皇听没听进去,只说看着小姑娘,着实惹人怜爱。不然就让他收个义女吧。
明显是占他便宜,但云桓最后还是同意了,不为别的,只想着他常年在衡江前线上,身边也没个女眷,皓雪生来注定是他的剑也是他一生之伴侣。只为他一人而活,想想这般人生,难免无趣,因此倒愿意多一个人来疼爱皓雪。只是未曾想到,这才三五年功夫,如今皓雪依然是少女之姿,云皇却已经不在了。
好在,直到今日,还有一个皓雪,能陪在他身边,与他共同怀念那个人。
有皓雪在身边躺着,倒是心安许多,很快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只是刚睡下没多久,战鼓又响了起来,柏青入内传军令,说是南苗铁兵卫急攻,云昭已然披甲上阵,只留下军令,说让云桓即刻入主营督阵。
云桓无奈,只得起身,一边听前方传来的军报,一边指挥若定,心里隐约觉得对方这一次来势汹汹,倒像是要一次夺下衡江前线似得,但看兵力分布,却有些不均衡,看着倒像是佯攻。因此思索片刻,楚云昭所带的前锋姑且不动,在前方封杀铁兵卫大统领铁溯,副将楚烈率领主力上船,沿衡江北上,回防后方。
也真是神鬼莫测了,谁能料想到,苗王居然亲率大军,从衡江支流插入楚家军营帐后方青云谷,原本是打算奇袭的,恰恰被楚烈截住,衡江后方,原本便是楚云桓多年防守之地,因为熟悉地形的缘故,在双方军队初遇之时,云桓便迅速做出应对,将营地的弓兵调了过去,抢占半山上的高地,令楚烈所部将敌人困于深谷之中,高处万箭齐发,楚云昭亦迅速甩脱佯攻的部队前来驰援。可叹苗王一代英杰,受困谷中,身边亲卫死伤无数,亦无法顺利突围。
无奈之下,苗王纵身下马,愿以一死,向楚云昭请降,只求楚云昭能允许苗军之残部撤回苗疆境内,并留下血誓,保证绝不再犯南境。
所谓的血誓,其实也没什么用处。楚云昭身边谋士莫离便劝他,苗王一死苗疆皇室必然分裂。苗王子苍狼与苗疆北竞王都不是易与之辈,到时苗王人已不在,誓约亦无用。倒不如趁着今日胜利之势,将苗军屠戮殆尽。
苗王不甘高呼,“将军亦是血性之人,岂可听信谋士谗言?今日孤王注定葬身于此,吾身边却还剩数百兵将,若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将军部下又岂能毫无损伤,战不过求一个胜败,如今胜负已分,孤身为王者,罪孽深重,就算葬于九幽之下身受刀山火海之酷刑,也是合该。但楚三公子是天生将星,岂可不惜人命?”
莫离还想再劝,楚云昭扬手制止,道,“吾敬佩苗王之担当,允他一死赎罪,其余苗兵,尽可自行离去,此时定不追究,若有他日犯我疆界,吾必亲手斩杀。”
“将军三思,纵虎归山,他日必有后患,谁知此刻残兵败将之中,有没有苗王之子?苗疆民风彪悍,他日若是卷土重来,再造杀孽,岂非又是将军的罪过?”
楚云昭道,“吾输得起。”
她说,“武者当有格,苗王以王者一命,为这数百军士求一个平安。这一约,云昭应下了。若是他日再有祸患,云昭容得下,自然也担当的起。”
盟誓既定,云昭收下苗王血书,苗王俯首自裁。随从苗兵除自愿殉主的之外,只要放下武器,便可平安离开青云谷。楚云昭勒马谷前,看着苗兵一一离开,莫离在她身后沉默,直到最后一人离去,方才道,“三百二十一人。”
楚云昭不语,莫离道,“你可知道,这三百二十一人归去,他日会有多少人重整旗鼓,再杀回来对付你?”
楚云昭说,“我知道,我说了,我输得起。”
莫离冷笑一声,道:“你与昔日楚霸王一般,自以为英雄,在我看来,你愚蠢得简直令人发指。”
楚云昭道,“这世间除了你,也无人敢这样说我。信义二字,终究需要有人坚守,我虽是女子,不敢不守武道。你若是与我谈不到一起,随时求去,我必不会阻拦。”
莫离道,“吾为你效忠多年,处处为你谋划,却无力回天,唯一能做之事,怕也只有在你身边,守护你之败亡了。”
楚云昭唇边漾起微然笑意,道,“这一仗,我胜的惨烈,如今归去,不知又有多少人算计于我。你要等我败亡,怕是不必等太久了。”